诗文库 正文
上神宗论不当差王中正等往外干事奏 北宋 · 杨绘
出处:全宋文卷一五六二、《国朝诸臣奏议》卷六二、《历代名臣奏议》卷二九二、《宋代蜀文辑存》卷一八 创作地点:河南省开封市
臣谨按《春秋》,君之始,年变一年而谓之元年者,欲其善于始也。变一月而谓之正月者,欲其正于始也。恭惟陛下肇升大宝,新布天令,天下之民倾耳拭目以观听乎圣功睿业。实所谓善之于始,正之于始之时也。凡百注措,可不谨诸?近闻差干当御药院王中正往陜西干事,续又差干当御药院李舜举继往,未几又差押班王昭明继往。御药院押班最为亲近之职,祖宗已来差出甚少。外之官吏,茍奉上所亲近之人,不唯扰民,抑甚骇物。今乃旬月之中,差御药院二人,押班者一人,接迹而行。陛下以此辈为腹心乎?则馆阁台省之臣乃朝廷所养以待用者,其无一人可为腹心,而必用此辈乎?臣近又闻冬至节假,百官颇循旧例游相国寺,闻有小黄门随而抄劄姓名。臣不审陛下以之为耳目而使之然乎?抑此辈自欲以媚于上乎?如陛下使之然,则非前旒蔽明人主不窥私之义也。若其自媚于上,则蔽陛下之聪明,其可量哉!臣切意陛下之所为,慕居尧、舜之上,而反有不鉴汉、唐之季,臣窃惑之。伏乞委腹心耳目之任于世之贤者,无俾宦者之权从此渐盛,乃所以为善之于始、正之于始之术也。
上神宗论种谔擅入西界奏 北宋 · 杨绘
出处:全宋文卷一五六二、《国朝诸臣奏议》卷一三七、《历代名臣奏议》卷三二九、《宋代蜀文辑存》卷一八 创作地点:河南省开封市
臣闻帝王之道,唯信为大。仲尼以为兵食可去,信不可去。晋文霸国之君尔,犹曰:「得原失信,何以庇民」?今为国家患,唯西北二虏。然而数十年无烽燧之警,生民不识战斗之苦者,岂专仗金帛而然乎?亦恃乎信誓之言而已矣。比者西戎新纳信欸,切闻高遵裕诈传圣旨,与种谔等纳西夏叛人首领近三十人,仍深入虏界地名绥州筑城以居之。臣切谓朝廷若遂从其计,则失信于戎狄,生起边事无穷极矣。为今计者,莫若贬谪其矫制擅兴之罪,以正典刑,仍差使告谕西夏,示非朝廷之命。如此,则大信不失,兴功生事之徒少有惩矣。臣又闻西戎有僭逆之状,已五七年,擅置官司,辄更年号,而但倔强于巢穴中,终不敢显然出兵为边鄙之患者,何哉?彼虽戎狄,亦不敢无名而举矣。今既纳其逃叛者,则彼之作过有名矣。以中国而失信于外夷。一不可也。既失信于西,则北戎亦从而疑信誓之不实,是一举而两失之。二不可也。兴师有曲直,直者奋而曲者怠,《左传》所称「我怠彼奋」是也。今若生起边患,则差往战斗者,必曰:「彼邀功生事,高遵裕、种谔实当其名,而被坚执锐出生入死则使吾徒为之」,有不伏之心而生懈怠焉,则难以必胜。三不可也。有此三不可之大患,则朝廷何恤于二子而不惜于边鄙大患乎?方今公私帑藏近已空竭,粮运不继,当取于民,民将不堪,则患起于内矣。臣切料扶其议者必曰:「若贬二子,归其逃者,则西虏亦未必息兵,不若因而成功」。臣切谓朝廷自不失信,而虏作过则直在我矣,我直彼曲,虽兴军扰民,军民何辞以怨乎?外人议者咸曰兹事盖起于薛向盐马之法,行之六七年,今将弊矣。薛向欲求脱去,而使他人乘其弊,故与杨定、高遵裕、种谔等建为此谋,欲求边任而罢转运使之职,致陜西之民从夏秋以来倡言,朝廷欲收复横山而不恤陜西之民,甚有怨咨。近外人又传惑陛下之听于外者,杨定也。惑陛下之听于内者,王中正也。致陛下锐于横山之议者,职斯二人。臣虽愚昧,岂不知此事之非实。但愿陛下早赐指挥,则外人浮议自弭矣。臣忝谏职,敢不尽言?
送刘义夫宰祁阳 宋 · 王庭圭
押麻韵
浯溪寒翠拖碧玉,石崖硉矹凌苍霞。
次山奇文走霹雳,颜老健笔蟠蛟蛇。
凛如诮杞叱希烈,至今杰立天之涯。
公于其间宰民社,切勿但取文辞誇。
当用忠壮出奇节,县妖破胆莫敢哗。
官舟(原缺,据四库本补)连樯泊溪口,符移星火如撒沙。
旧闻俗苦吏嚣恶,端能病政使不嘉。
先声入境若元气,顾见槎蘖皆萌芽。
溪中古月溪上石,照公清德无纤瑕。
溪流不尽石不老,佳名万古磨不窊。
王翃召朱泚之乱论 北宋 · 张唐英
出处:全宋文卷一五三一、《历代名贤确论》卷八三、《宋代蜀文辑存》卷一二
德宗建中四年,诏泾原节度姚令言率兵五万讨希烈,京兆尹王翃犒军,唯以粝食菜馔,军士皆怒,曰:「吾辈弃父母妻子,将为国家死于患难,不能得一顿饱食。国家琼林、大盈府库,宝货堆积,不取之,如何为活」?遂倒戈入京师。德宗惶恐,幸兴元。世之议者,但以朱泚之叛,而不知召泚者翃也。且朝廷大臣及后妃权势之家,将相台阁之臣,其皂隶臧获,非有毛发之功,彼皆厌膏粱而曳纨绮。彼三军之士,暑不得就清凉之荫,寒不得附暖燠之所,荷戈被甲,出入行阵,当无事之际,亦须以恩信而责以功效,况当扰攘之际?故宜先以重赏,以死其心;又以重罚,以尽其力。而翃惜一饭之费,流四海之祸,卒使狂荡窃发,污辱庙社,渎乱神器,腥秽天地,祸害生灵,非翃召之,而孰召之耶?昔弦高犒师,而郑国除患;鲁人酒薄,而邯郸致围。翃以茧栗之质,不知国家致远之道,而惜毫毛之利,岂能知此哉!
寄题蔡州鲁公祠堂 宋 · 洪朋
押缉韵
鲁公岩壑姿,劲气不可及。
岁寒万物尽,松柏当霜立。
由来邪正间,厥势不相入。
公当肃代后,窜斥复相袭。
呜呼蔡州殒,义激壮士泣。
周曾计不浅,希烈竟见执。
从古皆有殁,忠烈泰山岌。
使君拊遗迹,丹青辨呼吸。
壮公临大节,生气何当挹。
高咏两贤篇,临风黯于邑。
乞正王中正四人之罪疏 北宋 · 刘挚
出处:全宋文卷一六七二、《续资治通鉴长编》卷三七五、《皇朝文鉴》卷五八、《国朝诸臣奏议》卷六三、《宋会要辑稿》职官六六之三三(第四册第三八八四页)、《历代名臣奏议》卷一七九、《经济类编》卷三二、《右编》卷一五、嘉靖《河间府志》卷二七、《文翰类选大成》卷一二八
臣窃以陛下临御以来,运动政机,以时驰张,述成先帝制治立法之意,使光昭于天下。利兴害除,四方鼓舞,至于清明。朝廷分别邪正,斥逐奸佞,锄去强梗,皆睿虑神断,优游闲暇,不出于喜怒,不见于言色,而天下之善恶已辨,是非已正矣。何其盛欤!然于此时,臣窃怪天地之和气尚或未应,忠臣义士之论尚或未平。此其故何也?臣尝究之,盖天下之元恶犹未稽诛,天下之大奸犹有漏网,而国法犹有未正,此中外所以犹未厌也。国之失政,莫大于使奸恶幸而免。今论其大者,则前日之四五宦官是也。臣待罪风宪,虽知触权幸,言出而患入,然臣有言责,贪报恩遇,则何恤乎身之危哉!谨为陛下言之。王中正元丰四年将王师二十万由河东入界,计其随军赍运役兵民夫,通数十百万众矣。中正徘徊于境上,殆半月后出,翱翔乎疆外,顿沙漠而不进,公违诏书,不赴兴灵会师之约。天寒大雪,士卒饥冻,坐使物故十之七八。古之将帅固有无功而还者,然犹当保全师旅,归报于国。今精兵劲骑一无所施,自取狼狈,死亡殆尽,按之军法,宜即显诛。中正略不自劾请罪,而先帝以天地之量,无所谴诃,又遣使赐予问劳。然后中正徐徐求閒局厚俸自佚而去。此国法未正者一也。李宪之于熙河,贪功生事,一出欺罔。朝廷之威福柄令持于其手,官吏之废置用舍出于其口,监司帅守而下事宪也如父兄,而宪之颐指气役之也如奴隶。县官财用听其取与,内之府库金帛转输万里,外之生灵膏血渔敛百端,倾之于宪,如委诸壑,出没吞吐,神鬼莫见,而一切不会于有司。兴灵之役,宪首违戒约,避会师之期,乃顿兵以城兰州,遗患今日。及永乐之围,宪又逗留不急赴援,使十数万众肝脑涂地。罪恶贯盈,然不失于总兵一路。此国法不正者二也。宋用臣奋其私智,以事诛求。搉夺小民衣食之路,琐细毫末,无所不为。使盛朝之政几甚于敝唐。除陌、间架、拓地之事,伤污国体,不恤怨讟。其出入将命,捷若风火,务以巧中取悦,事无不谐。动画密旨,故擅作威福,侵淩官司,冒昧货财,更无案籍。都城为之憔悴,商旅所以不行。疮痍蠹害,至今棼然而莫能理,然亦不失享禄于善地。此国法不正者三也。石得一领皇城司。夫皇城之有探逻也,本欲周知军事之机密,与夫大奸恶之隐匿者,而得一恣残刻之资,为罗织之事。纵遣伺察者所在棋布,张阱而设网,家至而户到,以无为有,以虚为实,上之朝士大夫,下之富家小户,飞语朝上而暮入于狴犴矣。有司无古人持平守正之心,以谓是诏狱也,成之则有功,反之则有罪,故淩辱箠讯,惨毒备至。无所求而不得,无所问而不承,被其阴害不可胜数。于是上下之人,其情惴惴,朝夕不敢自保,而相顾以目者殆十年,皆得一发之,今不失厚俸安坐。此国法不正者四也。是四人者,权势锋焰震灼中外,毒流于民,怨归于国。宰相执政知而不以告于上,谏官御史惧而不敢论其非。幸而出于圣人在上之时,以先帝神武英气镇压其奸,不然其为祸患,岂不若汉、唐之宦官哉!以尧之圣,不免四凶之在其朝,至舜起而后诛投之。孔子为鲁司寇,七日而诛少正卯。先帝未及肆诸市朝而以遗陛下,陛下所宜以舜之事自任。今阅岁时,尚不闻以典刑诏有司,臣所未喻也。伏乞圣慈以臣章付外,议正四罪,暴之天下而窜殛之。以明国宪,以服天下。
再乞正王中正四人之罪疏 北宋 · 刘挚
出处:全宋文卷一六七二、《续资治通鉴长编》卷三七五
臣近以内臣王中正、李宪、宋用臣、石得一四人大罪未正,曾具弹劾。未蒙诏旨。谨按中正等罪状已列前奏,皆古之所谓元恶大怼,流毒至今,内外叹愤。御史以触邪愆绳为职,臣而不言,谁肯忤权要、招怨雠、为陛下言哉?夫四人之恶,陛下固已知其详,今若止于禠夺一二官资或罢差遣,逐人拥高赀大第,志得气佚,虽使之致仕居家,亦适所以遂其所欲而已。臣见内臣甘承立昨于荆湖扰民,近日陛下睿断,更不勘结,投之遐荒,远近人情莫不忻快。陛下谓中正等杀人伤财,残民害物,其罪与承立,谁为轻重?若不将四人比类承立行遣,乃是国家大公之法独立于承立一小官而屈之于中正等四贵臣也。事系政体,伏望圣明法舜之治四凶,行流放窜殛之事,以成先朝之志,明国典而谢天下。
平原(十八日) 宋末元初 · 文天祥
创作地点:山东省德州市平原县
平原太守颜真卿,长安天子不知名。
一朝渔阳动鼙鼓,大河(韩本、四库本作江)以北无坚城。
公家兄弟奋戈起,一十七郡连夏盟。
贼闻失色分兵还,不敢长驱入咸京。
明皇父子将西狩,由是灵武起义兵。
唐家再造李郭力,若论牵制公威灵。
哀哉常山惨钩舌,心归朝廷气不慑。
崎岖坎坷不得志,出入四朝老忠节。
当年幸脱安禄山,白首竟陷李希烈。
希烈安能遽杀公,宰相卢杞欺日月。
乱臣贼子归何处,茫茫烟草中原土。
公死于今六百年,忠精赫赫雷行(韩本、四库本作当)天。
明道先生行状 北宋 · 程颐
出处:全宋文卷一七五七、《河南程氏文集》卷一一、《皇朝文鉴》卷一三八、《伊洛渊源录》卷二 创作地点:河南省洛阳市
曾祖希振,任尚书虞部员外郎;妣,高密县君崔氏。祖遹,赠开府仪同三司、吏部尚书;妣,孝感县太君张氏、长安县太君张氏。父珦,见任太中大夫,致仕;母,寿安县君侯氏。先生名颢,字伯淳,姓程氏。其先曰乔伯,为周大司马,封于程,后遂以为氏。先生五世而上,居中山之博野。高祖赠太子少师,讳羽,太宗朝以辅翊功显,赐第于京师,居再世。曾祖而下,葬河南,今为河南人。先生生而神气秀爽,异于常儿。未能言,叔祖母任氏太君抱之行,不觉钗坠,后数日方求之。先生以手指示,随其所指而往,果得钗,人皆惊异。数岁,诵诗书,强记过人。十岁能为诗赋。十二三时,群居庠序中,如老成人,见者无不爱重。故户部侍郎彭公思永谢客到学舍,一见异之,许妻以女。踰冠,中进士第,调京兆府鄠县主簿。令以其年少,未知之。民有借其兄宅以居者,发地中藏钱。兄之子诉曰:「父所藏也」。令曰:「此无證佐,何以决之」?先生曰:「此易辨尔」。问兄之子曰:「尔父藏钱几何时矣」?曰:「四十年矣」。「彼借宅居几何时矣」?曰:「二十年矣」。即遣吏取钱十千视之,谓借宅者曰:「今官所铸钱,不五六年即遍天下。此钱皆尔未居前数十年所铸,何也」?其人遂服。令大奇之。南山僧舍有石佛,岁传其首放光,远近男女聚观,昼夜杂处,为政者畏其神,莫敢禁止。先生始至,诘其僧曰:「吾闻石佛岁现光,有诸」?曰:「然」。戒曰:「俟复见,必先白吾,职事不能往,当取其首就观之」。自是不复有光矣。府境水害,仓卒兴役,诸邑率皆狼狈,惟先生所部,饮食茇舍无不安便。时盛暑,泄利大行,死亡甚众,独鄠人无死者。所至治役,人不劳而事集。尝谓人曰:「吾之董役,乃治军法也」。当路者欲荐之,多问所欲,先生曰:「荐士当以才之所堪,不当问所欲」。再期,以避亲罢,再调江宁府上元县主簿。田税不均,比他邑尤甚。盖近府美田,为贵家富室以厚价薄其税而买之,小民茍一时之利,久则不胜其弊。先生为令画法,民不知扰,而一邑大均。其始,富者不便,多为浮论,欲摇止其事,既而无一人敢不服者。后诸路行均税法,邑官不足,益以他官,经岁历时,文案山积,而尚有诉不均者,计其力比上元不啻千百矣。会令罢去,先生摄邑事。上元剧邑,诉讼日不下二百。为政者疲于省览,奚暇及治道?先生处之有方,不阅月,民讼遂简。江南稻田,赖陂塘以溉。盛夏塘堤大决,计非千夫不可塞。法当言之府,府禀于漕司,然后计功调役,非月馀不能兴作。先生曰:「比如是,苗槁久矣,民将何食?救民获罪,所不辞也」。遂发民塞之,岁则大熟。江宁当水运之冲,舟卒病者则留之,为营以处,曰小营子,岁不下数百人,至者辄死。先生察其由,盖既留然后请于府给券,乃得食,比有司文具,则困于饥已数日矣。先生白漕司,给米贮营中,至者与之食,自是生全者大半。措置于纤微之间,而人已受赐,如此之比,所至多矣。先生常云:「一命之士,茍存心于爱物,于人必有所济」。仁宗登遐,遗制官吏成服,三日而除。三日之朝,府尹率群官将释服。先生进曰:「三日除服,遗诏所命,莫敢违也。请尽今日。若朝而除之,所服止二日尔」。尹怒不从。先生曰:「公自除之,某非至夜不敢释也」。一府相视,无敢除者。茅山有龙池,其龙如蜴蜥而五色。祥符中,中使取二龙。至中途,中使奏一龙飞空而去,自昔严奉以为神物。先生尝捕而脯之,使人不惑。其始至邑,见人持竿道旁,以黏飞鸟,取其竿折之,教之使勿为。及罢官,舣舟郊外,有数人共语:「自主簿折黏竿,乡民子弟不敢畜禽鸟」。不严而令行,大率如此。再期,就移泽州晋城令。泽人淳厚,尤服先生教命。民以事至邑者,必告之以孝弟忠信,入所以事父兄,出所以事长上。度乡村远近为伍保,使之力役相助、患难相恤,而奸伪无所容。凡孤茕残废者,责之亲戚乡党,使无失所。行旅出于其涂者,疾病皆有所养。诸乡皆有校,暇时亲至,召父老而与之语,儿童所读书,亲为正句读,教者不善,则为易置。俗始甚野,不知为学,先生择子弟之秀者,聚而教之。去邑才十馀年,而服儒服者盖数百人矣。乡民为社会,为立科条,旌别善恶,使有劝有耻。邑几万室,三年之间,无强盗及斗死者。秩满,代者且至,吏夜叩门,称有杀人者。先生曰:「吾邑安有此?诚有之,必某村某人也」。问之果然。家人惊异,问何以知之?曰:「吾常疑此人恶少之弗革者也」。河东财赋窘迫,官所科买,岁为民患。虽至贱之物,至官取之,则其价翔踊,多者至数十倍。先生常度所需,使富家预储,定其价而出之。富室不失倍息,而乡民所费,比常岁十不过二三。民税常移近边,载往则道远,就籴则价高,先生择富民之可任者,预使购粟边郡,所费大省,民力用纾。县库有杂纳钱数百千,常借以补助民力。部使者至,则告之曰:「此钱令自用而不敢私,请一切不问」。使者屡更,无不从者。先时民惮差役,役及则互相纠诉,乡邻遂为仇雠。先生尽知民产厚薄,第其先后,按籍而命之,无有辞者。河东义勇,农隙则教以武事,然应文备数而已。先生至,晋城之民遂为精兵。晋俗尚焚尸,虽孝子慈孙,习以为安。先生教谕禁止,民始信之。而先生去后,郡官有母死者,惮于远致,以投烈火,愚俗视效,先生之教遂废,识者恨之。先生为令,视民如子。欲辨事者,或不持牒,径至庭下,陈其所以,先生从容告语,谆谆不倦。在邑三年,百姓爱之如父母,去之日,哭声振野。用荐者,改著作佐郎。寻以御史中丞吕公公著荐,授太子中允,权监察御史里行。神宗素知先生名,召对之日,从容咨访,比二三见,遂期以大用,每将退,必曰:「频求对来,欲常相见尔」。一日,论议甚久,日官报午正,先生遽求退。庭中中人相谓曰:「御史不知上未食邪」?前后进说甚多,大要以正心窒欲,求贤育材为先。先生不饰辞辨,独以诚意感动人主。神宗尝使推择人才,先生所荐者数十人,而以父表弟张载暨弟颐为首。所上章疏,子侄不得窥其稿。尝言:「人主当防未萌之欲」。神宗俯身拱手曰:「当为卿戒之」。及因论人才,曰:「陛下奈何轻天下士」?神宗曰:「朕何敢如是」?言之至于再三。时王荆公安石日益信用,先生每进见,必为神宗陈君道以至诚仁爱为本,未尝及功利。神宗始疑其迂,而礼貌不衰。尝极陈治道,神宗曰:「此尧、舜之事,朕何敢当」?先生愀然曰:「陛下此言,非天下之福也」。荆公浸行其说,先生意多不合,事出必论列,数月之间,章数十上。尤极论者:辅臣不同心,小臣与大计,公论不行,青苗取息,卖祠部牒,差提举官多非其人及不经封駮,京东转运司剥民希宠不加黜责,兴利之臣日进,尚德之风浸衰等十馀事。荆公与先生虽道不同,而尝谓先生忠信。先生每与论事,心平气和,荆公多为之动。而言路好直者,必欲力攻取胜,由是与言者为敌矣。先生言既不行,恳求外补,神宗犹重其去,上章及面请至十数,不许,遂阖门待罪。神宗将黜诸言者,命执政除先生监司,差权发遣京西路提点刑狱。复上章曰:「臣言是愿行之。如其妄言,当赐显责。请罪而获迁,刑赏混矣」。累请得罢。既而神宗手批,暴白同列之罪,独于先生无责,改差签书镇宁军节度判官事。为守者严刻多忌,通判而下,莫敢与辩事。始意先生尝任台宪,必不尽力职事,而又虑其慢己。既而先生事之甚恭,虽筦库细务,无不尽心,事小未安,必与之辨,遂无不从者,相与甚欢。屡平反重狱,得不死者前后盖十数。河清卒于法不他役。时中人程昉为外都水丞,怙势,蔑视州郡,欲尽取诸埽兵治二股河,先生以法拒之。昉请于朝,命以八百人与之。天方大寒,昉肆其虐,众逃而归。州官晨集城门,吏报河清兵溃归,将入城。众官相视,畏昉欲弗纳,先生曰:「此逃死自归,弗纳必为乱。昉有言,某自当之」。即亲往,开门抚谕,约归休三日复役,众欢呼而入。具以事上闻,得不复遣。后昉奏事过州,见先生,言甘而气慑,既而扬言于众曰:「澶卒之溃,乃程中允诱之,吾必诉于上」。同列以告,先生笑曰:「彼方惮我,何能尔也」?果不敢言。会曹村埽决,时先生方救护小吴,相去百里,州帅刘公涣以事急告,先生一夜驰至。帅俟于河桥,先生谓帅曰:「曹村决,京城可虞。臣子之分,身可塞亦为之。请尽以厢兵见付,事或不集,公当亲率禁兵以继之」。帅义烈士,遂以本镇印授先生,曰:「君自用之」。先生得印,不暇入城省亲,径走决堤,谕士卒曰:「朝廷养尔辈,正为缓急尔。尔知曹村决则注京城乎?吾与尔曹以身捍之」。众皆感激自效。论者皆以为势不可塞,徒劳人尔。先生命善泅者衔细绳以渡,决口水方奔注,达者百一,卒能引大索以济众,两岸并进,昼夜不息,数日而合。其将合也,有大木自中流而下,先生顾谓众曰:「得彼巨木横流入口,则吾事济矣」。语才已,木遂横,众以为至诚所致。其后曹村之下复决,遂久不塞,数路困扰,大为朝廷忧。人以为,使先生在职,安有是也?郊祀霈恩,先生曰:「吾罪涤矣,可以去矣」。遂求监局,以便亲养,得罢归。自是丑正者竞扬避新法之说。岁馀,得监西京洛河竹木务。荐者言其未尝叙年劳,丐迁秩,特改太常丞。神宗犹念先生,会修三经义,尝语执政曰:「程某可用」。执政不对。又尝有登对者自洛至,问曰:「程某在彼否」?连言佳士。其后彗见翼轸间,诏求直言,先生应诏论朝政极切。还朝,执政屡进拟,神宗皆不许,既而手批与府界知县,差知扶沟县事。先生诣执政,复求监当。执政谕以上意不可改也。数月,右府同荐,除判武学。新进者言其新法之初,首为异论,罢复旧任。先生为治,专尚宽厚,以教化为先,虽若甚迂,而民实风动。扶沟素多盗,虽乐岁,强盗不减十馀发。先生在官,无强盗者几一年。广济蔡河出县境,濒河不逞之民,不复治生业,专以胁取舟人物为事,岁必焚舟十数以立威。先生始至,捕得一人,使引其类,得数十人,不复根治旧恶,分地而处之,使以挽舟为业,且察为恶者。自是邑境无焚舟之患。畿邑田税重,朝廷岁常蠲除以为惠泽,然而良善之民惮督责而先输,逋负获除者皆顽民也。先生为约,前料获免者,今必如期而足,于是惠泽始均。司农建言,天下输役钱,达户四等,而畿内独止第三,请亦及第四。先生力陈不可,司农奏其议,谓必获罪,而神宗是之,畿邑皆得免。先生为政,常权谷价,不使至甚贵甚贱。会大旱,麦苗且枯。先生教人掘井以溉,一井不过数工,而所灌数亩,阖境赖焉。水灾民饥,先生请发粟贷之,邻邑亦请。司农怒,遣使阅实。使至邻邑,而令遽自陈谷且登,无贷可也。使至,谓先生盍亦自陈?先生不肯,使者遂言不当贷。先生力言民饥,请贷不已,道得谷六千石,饥者用济。而司农益怒,视贷籍户同等而所贷不等,檄县杖主吏。先生言,济饥当以口之众寡,不当以户之高下,且令实为之,非吏罪,乃得已。内侍都知王中正巡阅保甲,权宠至盛,所至淩慢县官,诸邑供帐,竞务华鲜,以悦奉之。主吏以请,先生曰:「吾邑贫,安能效他邑?且取于民,法所禁也。今有故青帐,可用之」。先生在邑岁馀,中正往来境上,卒不入。邻邑有冤诉府,愿得先生决之者,前后五六。有犯小盗者,先生谓曰:「汝能改行,吾薄汝罪」。盗叩首愿自新。后数月,复穿窬,捕吏及门,盗告其妻曰:「我与大丞约,不复为盗,今何面目见之邪」?遂自经。官制改,除奉议郎。朝廷遣官括牧地,民田当没者千顷,往往持累世契券以自明,皆弗用。诸邑已定,而扶沟民独不服。遂有朝旨,改税作租,不复加益,及听卖易如私田。民既倦于追呼,又得不加赋,乃皆服。先生以为不可。括地官至,谓先生曰:「民愿服而君不许,何也」?先生曰:「民徒知今日不加赋,而不知后日增租夺田,则失业无以生矣」。因为言仁厚之道。其人感动,谢曰:「宁受责,不敢违公」。遂去之他邑。不踰月,先生罢去。其人复至,谓摄令者曰:「程奉议去矣,尔复何恃而敢稽违朝旨」?督责甚急,数日而事集。邻邑民犯盗,系县狱而逸,既又遇赦。先生坐是以特旨罢。邑人知先生且罢,诣府及司农丐留者千数。去之日,不使人知,老稚数百,追及境上,攀挽号泣,遣之不去。以亲老求近乡监局,得监汝州酒税。今上嗣位,覃恩,改承议郎。先生虽小官,贤士大夫视其进退,以卜兴衰。圣政方新,贤德登进,先生特为时望所属,召为宗正寺丞。未行,以疾终,元丰八年六月十五日也,享年五十有四。士大夫识与不识,莫不哀伤,为朝廷生民恨惜。先生资禀既异,而充养有道,纯粹如精金,温润如良玉;宽而有制,和而不流;忠诚贯于金石,孝弟通于神明。视其色,其接物也如春阳之温;听其言,其入人也如时雨之润。胸怀洞然,彻视无间;测其蕴,则浩乎若沧溟之无际;极其德,美言盖不足以形容。先生行己,内主于敬,而行之以恕;见善若出于己,不欲勿施于人;居广居而行大道,言有物而动有常。先生为学,自十五六时,闻汝南周茂叔论道,遂厌科举之业,慨然有求道之志。未知其要,泛滥于诸家,出入于老、释者几十年,返求诸《六经》而后得之,明于庶物,察于人伦。知尽性至命,必本于孝悌;穷神知化,由通于礼乐。辨异端似是之非,开百代未明之惑,秦、汉而下,未有臻斯理也。谓孟子没而圣学不传,以兴起斯文为己任。其言曰:「道之不明,异端害之也。昔之害近而易知,今之害深而难辨。昔之惑人也,乘其迷暗;今之入人也,因其高明。自谓之穷神知化,而不足以开物成务。言为无不周遍,实则外于伦理;穷深极微,而不可以入尧、舜之道。天下之学,非浅陋固滞,则必入于此。自道之不明也,邪诞妖异之说竞起,涂生民之耳目,溺天下于污浊;虽高才明智,胶于见闻,醉生梦死,不自觉也。是皆正路之蓁芜,圣门之蔽塞,辟之而后可以入道」。先生进将觉斯人,退将明之书,不幸早世,皆未及也。其辨析精微,稍见于世者,学者之所传尔。先生之门,学者多矣。先生之言,平易易知,贤愚皆获其益,如群饮于河,各充其量。先生教人,自致知至于知止,诚意至于平天下,洒扫应对至于穷理尽性,循循有序;病世之学者舍近而趋远,处下而窥高,所以轻自大而卒无得也。先生接物,辨而不閒,感而能通。教人而人易从,怒人而人不怨,贤愚善恶咸得其心,狡伪者献其诚,暴慢者致其恭,闻风者诚服,觌德者心醉。虽小人以趋向之异,顾于利害,时见排斥,退而省其私,未有不以先生为君子也。先生为政,治恶以宽,处烦而裕。当法令繁密之际,未尝从众,为应文逃责之事。人皆病于拘碍,而先生处之绰然;众忧以为甚难,而先生为之沛然。虽当仓卒,不动声色。方监司竞为严急之时,其待先生,率皆宽厚,设施之际,有所赖焉。先生所为纲条法度,人可效而为也,至其道之而从,动之而和,不求物而物应,未施信而民信,则人不可及也。彭夫人封仁和县君,严正有礼,事舅以孝称,善睦其族,先一年卒。子曰端懿,蔡州汝阳县主簿;曰端本,治进士业。女适假承务郎朱纯之。卜以今年十月乙酉,葬于伊川先茔。谨书家世行业及历官行事之大概,以求志于作者,谨状。元丰八年八月日弟颐状。
颜鲁公画像赞 宋 · 李纲
出处:全宋文卷三七六二 创作地点:江西省南昌市
会稽李光守永嘉郡,得鲁郡颜公遗像,绘于郡宇之忠义堂。昭武李某为之赞曰:
英英鲁公,人中之龙。
为唐宗臣,见危纳忠。
巨盗起燕,朔部风从。
独婴孤城,以抗其锋。
功虽不终,志实可则。
间关造朝,号为耆德。
纠缪绳愆,毅然正色。
奸邪媚之,摈使去国。
蹇蹇匪躬,险夷一节。
迨其耄年,奉使希烈。
气沮凶逆,诚贯金铁。
身虽可陨,名不可灭。
岩岩高堂,榜曰忠义。
非公遗像,其孰当置。
登斯堂者,宜仰而畏。
师友其人,无公是愧。
按:《梁溪集》卷一四一。
十议上 其四 议伪命 宋 · 李纲
出处:全宋文卷三六九八、《梁溪集》卷五八、《三朝北盟会编》卷一○四、《建炎以来系年要录》卷六、《历代名臣奏议》卷八四、一八二、一八八、二一八 创作地点:河南省商丘市睢阳区
臣闻运会之阨,何代无之,为臣子者不幸而遇其时,则仗节死义,有死而已。国家涵养士类,垂二百年。适遭金人之变,劫质二圣,拥銮舆而北迁,逼立臣僚,易姓建号。而近臣百官忘朝廷之厚恩,惜性命于俄顷,稽颡屈膝,奉贼称臣。有为金人之股肱,驱逼道君太上皇帝、皇太子、后妃及搜捕宗室戚属者;有为金人之喉舌,传命令、废本朝而建伪楚者;有因为奸利污染国戚者;有为伪楚之辅翼总其政事者;有受伪楚之官爵与闻议论者;有肆为恶言以辱本朝以谄邦昌者,或为之草劝进之表,或为之定册立之仪,视之恬然,不以为怪。夫节义者,正所以责士大夫也,至于武夫,则当阔略。昔李唐有安禄山之乱,大臣如达奚珣、陈希烈之流,皆相贼用事,而其馀受伪命者,肃宗反正,以六等定其罪,然后唐之威令申,以有中兴之功。今宜仿此,考核其罪之轻重,以秉权用事者为一等,以受伪官迁职者为一等,以北面而臣事之者为一等。其有致仕及曾乞致仕而不许者,犹有羞恶之心,并与旌别。应以忠义为贼所杀如李若水等,皆追赠而优恤其家。则善者知劝,恶者知戒,天下之士风丕变矣。夫节义者,天下之大闲也。近年以来,士知利而不知义,故平居无事之时,惟以保家谋身为得策,而一经变故,坐视君父如行路之人。自非一振国威,大变其风,天下未易理也。伏望陛下断而行之,以扶持节义之教,天下幸甚。
颜鲁公铜印歌 清 · 方薰
鲍髯老眼海月明,勘书烛古无遁情。
手磨铜章是唐制,瘦蛟贯钮铿有声。
土花苍寒周四角,篆勒玉箸文真卿。
当公出守遘时衅,贼噪平原击鼓震。
车书如火上蜡丸,夏云无光照银印。
此非官印用必常,势欲从公与城殉。
得全一郡宁非天,白头再见中兴年。
摩崖碑中印合缝,《乞米帖》后钤余笺。
平生忠信凭遗物,千载劫灰不磨灭。
子孙失守鬼神护,岂独老髯深爱惜。
当时不容公亦得,不死卢杞死希烈。
靴中几作临淮刀,怀内何惭太尉笏。
印乎印乎无口说,饮鸩踏火完公节。
策问(五) 南宋 · 刘宰
出处:全宋文卷六八四○、《漫塘集》卷一八
问:京口为郡,受浙引淮,控江带海,自吴用之,历晋、宋、齐、梁、陈,俱号重镇。隋、唐、本朝混一区宇,亦莫敢以为轻。六飞驻跸东南,其地益重。比岁疆埸多事,其重尤甚于昔时。考古验今,殆非不急之务也。敢问北固、北顾,何以不同?丹阳、丹扬,何以有异?土山、江乘,其险安在?庱亭、大业,厥守何由?绝高为京,因山为垒,号称铁瓮,今犹昔乎?天限南北,武骑千群,无所用之,昔犹今乎?或曰在德不在险,盖形势固不足恃也。隋史谓陆海之饶,珍异所聚,则土地之产不为不富;唐人谓约己赡兵,赋物储蓄,则府库之积不为不丰;运米百艘以给渭桥,军士欢呼,则漕运之粟不为不厚。或曰民无信不立,则兵食似非所甚急也。莫强于曹操而破之赤壁者,水军也;莫锐于苻坚而胜之淝水者,北府兵也;莫难平于桓玄而平之者,义军也;莫捷于讨卢循而讨之者,万钧神弩。宣润弩手甚而希烈破,海门楼船出而少游惧。酒可饮,兵可用,信哉是言矣。然则威天下而不以兵革,乃不然欤?经术则集注《论语》,史笔则善述《吴书》,卓行则传称巨孝,隐逸则相号山中,文章则赋擅三都,诗歌则集著丹扬。诿曰经生学士之所守,骚人墨客之所长,有若击楫中流而誓清中原,家徒四壁而一掷百万,或言酷似其舅,或谓万里长城,江东诸人非其比矣,而曰弘济艰难,非上智必英豪,岂其然欤?今残敌可灭而未灭,新敌不可通而求通,名忠义而陆梁,本居民而流徙。凡淮南一日未能按堵,则江南亦未容一日安处。江面风寒,不止一处,海道四达,无复蔽遮,则不容守在德之虚言。郡计空匮,见藏鲜少,民力彫敝,科调不均,则不容徇去食之实害。大军削于分屯,边兵耗于累战,新军未谙进退,民兵不识行伍,则兵革不备不容不亟脩。士狃于声律场屋之文而军旅未之学,吏困于簿书期会之务而将略非所长,则人物之储不容不素讲。古人有言曰,譬如同舟遇风,一物不牢,俱受其败。吾侪生长是邦,休戚同之,又未可以为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也。伊欲择险以为固,积财以为富,练兵以为强,何道而可?若夫慨慷奋发,输忠竭谋,又人臣之责也。道其所以然,将为有司诵之。
答李琮书 北宋 · 苏轼
出处:全宋文卷一八九三、《苏文忠公全集》卷四九、《记纂渊海》卷五二、《永乐大典》卷八四一四 创作地点:湖北省黄冈市
轼启:奉别忽然半年,思仰无穷。近闻公有闺门之戚,即欲作书奉慰,既罕遇的便,又以为书未必能开释左右,往往更益悽怅,用是稍缓。今辱手教,惭负不已。窃计高怀远度,必已超然。此等情累,随手扫灭,犹恐不脱,若更反覆寻绎,便缠绕人矣。望深以明识照之。轼凡百如昨,愚暗少虑,辄复随缘自娱。自夏至后,杜门不出,恶热不可过,所居又向西,多劝迁居。迁居非月馀不能定,而热向衰矣,亦复不果。如闻公以职事当须一赴阙,不知果然否?承问及王天常奉职所言边事。天常父齐雄,结发与西南夷战,夷人信畏之。天常幼随其父入夷中,近岁王中正入蜀,亦令天常招抚近界诸夷,夷人以其齐雄子,亦信用其言。向尝与轼言泸州事,所以致甫望乞弟作过如此者,皆有条理可听。然皆已往之事,虽知之无补。又似言人长短,故不复录呈。独论今日事势,揣量夷人情伪,似有本末。天常正月中与轼言:「播州首领杨贵迁者,俗谓之杨通判,最近乌蛮,而枭武可用。又有宋大郎者,乞弟之死党,凶猾有谋略。若官中见委说杨贵迁令杀宋大郎,必可得也」。数日前,有从蜀中来者,言贵迁已杀宋大郎,纳其首级,与银三千两。以此推之,天常之言,殆不妄也。天常言:晏州六县水路十二村诸夷,世与乞弟为仇。向者熊察访诱杀十二村首领,及近岁韩存宝讨杀罗狗姓诸夷,皆有唇齿之忧,貌畏而心贰。去年乞弟领兵至罗介牟屯,杀害兵官王宣等十二人。其地去宁远安夷寨至近,涉历诸夷族帐不少,自来自去,殊无留难。若诸夷不心与之,其势必不能如此也。今欲讨乞弟,必先有以怀结近界诸夷,得其心腹而后可。今韩存宝等诸军,既不敢与乞弟战,但翱翔于近界百馀里间,多杀不作过熟户老弱,而厚以金帛遗乞弟,且遣四人为质,然后得乞弟遣人送一封空降书,便与约誓,即日班师,与运司诸君皆上表称贺。上深照其实,已降手诏械存宝狱中。远人无不欢快,以谓虽汉光武、唐太宗料敌察情于万里之外,不能过也。今虽已械存宝,而后来者亦未见有精巧必胜之术,但言乞弟不过有兵三千,而官军无虑三万,何往而不克。此正如千钧车弩,可以洞犀象,而不可以得鼠耳。今粮运止于江安县,自江安至乞弟住坐处,犹须十二三程,吏士以糗饵行,其势不能过一月。乞弟但能深自避匿四五十日,则免矣。而山谷幽崄,林木沮洳,贼于溪谷间,依丛木自蔽,以药箭射人,血濡缕立死。战士数万人知深入未为万全,而将吏不敢复稽留,此间事不可不深虑。天常言:「国之用兵,正如私家之造屋。凡屋若干,材石之费,谷米之用,为钱若干,布算而定,无所赢缩矣,工徒入门,斧斤之声铿然,而百用毛起,不可复计,此虑不素定之过也。既作而复聚粮,既斲而复求材,其费必十倍,其工必不坚。故王者之兵,当如富人之造屋。其虑周,其规摹素定,其取材积粮皆有方,故其经营之常迟,而其作之常速,计日而成,不愆于素,费半他人,而工必倍之。今日之策,可且罢诸将兵,独精选一转运使及一泸州知州,许法外行事,与二年限,令经画处置,他人更不得与。多出钱物茶䌽,于沿边博买夷人粮米,其费必减仓卒夫运之半。使辩士招说十州五团晏州六县水路十二村罗氏鬼主播州杨贵迁之类,作五六头项,更番出兵,以蹂践乞弟族帐,使春不得耕,秋不得穫。又嘉、戎、泸、渝四州,皆有土豪为把截将,自来雇一私兵入界,用银七两,每得一蕃人头,用银三十两买之,把截将自以为功。今可召募此四州人,每得二十级,即与补一三班差使。如不及二十级,即每级官与绢三十匹。出入山谷,耐辛苦瘴毒,见利则云合,败则鸟兽散,此本蛮夷之所长,而中原之所无柰何也。今若召募诸夷及四州把截将私兵,使更出迭入,则蛮夷之所长,我反用之。但能积日累月,戕杀其丁壮,且使终年释耒而操兵,不及二年,其族帐必杀乞弟以降。如其未也,则乞朝廷差三五千人将下选兵三路入界。西路自江安县进兵,先积粮于宁远寨,以十州五团等诸夷为先锋,以施、黔、戎、泸四州药箭弩手继之。中路自纳溪寨进兵,先积粮于本寨,亦以诸夷为先锋,以将下兵马继之。三路中惟此路稍平,可以用官军。东路自合江县进兵,先积粮于安溪寨,亦以诸夷为先锋,以嘉、戎、泸、渝四州召募人继之,可以一举而荡灭也」。天常此策,虽若不快,以蕞尔小丑,二年而后定,然王者之兵,必出于万全,不可以侥倖。淮南王安有言:「厮舆之卒,有一不备而归者,虽得越王之首,臣犹窃为大汉羞之」。今乞弟譬犹蚤虱也,克之未足以威四夷,万一不克,岂不为卿大夫之辱也哉?赵充国征先○,邓训征羌及月支胡,皆以计磨之,数年乃克。唐明皇欲取石堡城,王忠嗣不奉诏,以谓非杀二万人不可取。方唐之盛,二万人岂足道哉?而贤将谋国,终不肯出此者,图万全也。又后汉永和中,交趾反,议者欲发荆、扬、兖、豫四万人讨之。独李固以谓:「四州之人,远赴万里,无有还期,诏书迫促,必致叛亡;南州瘟瘴,死者必多;士卒疲劳,比至岭南,不复堪斗。前中郎将尹就讨益州叛羌,益州谚曰:『虏来尚可,尹来杀我』。后以兵付刺史张乔,因其将吏,旬月之间,破殄寇虏。此发将无益,州郡可任之明效也。今可募蛮夷使自相攻,转输金帛,以为其资。有能反间致头首者,许以封侯之赏」。因举祝良为九真太守,张乔为交趾刺史,由此岭外悉平。今观其说,乃与天常之言,若合符节。但天常不学,言不能起意耳。天常又言:「乌蛮药箭,中者立死无脱理。然不能及远,非三十步内不发,发无不中。今与乌蛮战,当于百步以下、五六十步以上强弓劲弩射之。若稍近,则短兵径进,于五七步内相格,则其长技皆废」。今乞弟亦未是正乌蛮也,诸如此巧便非一,不能尽录。略举一二,以见天常之练习,疑可驱使耳。又有一图子,虽不甚详密,然大略具是矣。按图以考其说,差若易了,故以奉呈,看讫可却付去人见还也。此非公职事,然孜孜寻访如此,以见忠臣体国、知无不为之义也。轼其可以罪废不当言而止乎?虽然,亦不可使不知我者见以为诟病也。知荆公见称经藏文,是未离妄语也,便蒙印可,何哉?《圆觉经》纸示及,得暇为写下卷,令公择写上卷。秦太虚维扬胜士,固知公喜之,无乃亦可令荆公一见之欤?子骏初见报,夺一官耳,不知其罢郡能不郁郁否?有一书,不知其今安在,敢烦左右达之。江水比去年甚大,郡中不为患。见说沙湖镇颇浸居民,亦江淮间常事耳。临皋港既开,往来蒙利无穷,而居民贸易之入亦不赀,但不免少有淤填,议者谓岁发少春夫淘之甚易。承问,辄及之。未缘展奉,惟冀以时自重。谨奉手启起居。热甚,幸恕不谨。轼顿首再拜。
按:郎本卷四五、《七集·前集》卷三○「介」作「个」。
六等罪 清 · 洪亮吉
六等罪,案如铁。
张均张垍及希烈。
毕竟凝碧池,难恕王摩诘。
君不见,诗家可惜无鉴别,如何杜八哀,乃附郑三绝。
题鲁公帖 北宋 · 苏轼
出处:全宋文卷一九三九、《苏文忠公全集》卷六九
观其书,有以得其为人,则君子小人必见于书。是殆不然。以貌取人,且犹不可,而况书乎?吾观颜公书,未尝不想见其风采,非徒得其为人而已,凛乎若见其诮卢杞而叱希烈,何也?其理与韩非窃斧之说无异。然人之字画工拙之外,盖皆有趣,亦有以见其为人邪正之粗云。
彭孙谄李宪 北宋 · 苏轼
出处:全宋文卷一九七七、《苏文忠公全集》卷七二 创作地点:河南省开封市
方李宪用事时,士大夫或奴事之,穆衍、孙路至为执袍带。王中正盛时,俞充至令妻执板而歌,以侑中正饮。若此类,不可胜数。而彭孙本以劫盗招出,气陵公卿。韩持国至诣其第,出妓饮酒,酒酣,慢持国。持国不敢对。然尝为李宪濯足,曰:「太尉足何其香也」!宪以足踏其头,曰:「奴谄我不太甚乎」?孙在许下造宅,私招逃军三百人役之。予时将乞许,觊至郡考其实,斩讫乃奏。会除颍州而止。
司马温公行状 北宋 · 苏轼
出处:全宋文卷一九九二、《苏文忠公全集》卷一六、《皇朝文鉴》卷一三七、《名臣碑传琬琰集》卷五一、《容斋三笔》卷五、《文章正宗》续集卷四、《翰苑新书》前集卷六七、《秘笈新书》卷一二、《文翰类选大成》卷一五四、《性理群书句解》卷二二、《渊鉴类函》卷九七、雍正《山西通志》卷一八九 创作地点:河南省开封市
曾祖政,赠太子太保。曾祖母薛氏,赠温国太夫人。祖炫,试秘书省校书郎,知耀州富平县事,赠太子太傅。祖母皇甫氏,赠温国太夫人。父池,尚书吏部郎中,充天章阁待制,赠太师,追封温国公。母聂氏,赠温国太夫人。公讳光,字君实,其先河内人,晋安平献王孚之后。王之裔孙征东大将军阳,始葬今陕州夏县涑水乡,子孙因家焉。自高祖、曾祖皆以五代衰乱不仕。富平府君始举进士,没于县令。皆以气节闻于乡里。而天章公以文学行义事真宗、仁宗为转运使,御史,知杂事,三司副使,历知凤翔、河中、同、杭、虢、晋六州,以清直仁厚闻于天下,号称一时名臣。公自儿童,凛然如成人。七岁闻讲《左氏春秋》,大爱之,退为家人讲,即了其大义。自是手不释书,至不知饥渴寒暑。年十五,书无所不通。文辞醇深,有西汉风。天章公当任子,次及公,公推与二从兄,然后受补郊社斋郎,再奏,将作监主簿。年二十,举进士甲科。改奉礼郎。以天章公在杭,辞所迁官,求签书苏州判官事以便亲,许之。未上,丁太夫人忧。未除,丁天章公忧。执丧累年,毁瘠如礼。服除,签书武成军判官事,改大理评事,为国子直讲,迁本寺丞。故相庞籍名知人,始与天章公游,见公而奇之,及是为枢密副使,荐公召试馆阁校勘,同知太常礼院。中官麦允言死,诏以允言有军功,特给卤簿。公言:「孔子不以名器假人,繁缨以朝,且犹不可,允言近习之臣,非有元勋大劳,而赠以三公之官,给以一品卤簿,其为繁缨,不亦大乎」?故相夏竦卒,诏赐谥文正。公言:「谥之美者,极于文正,竦何人,可以当此」!书再上,改谥文庄。迁殿中丞,除史馆检讨,修日历,改集贤校理。庞籍为郓州,徙并州,皆辟公通判州事。公感籍知己,为尽力。时赵元昊始臣,河东贫甚,官苦贵籴,而民疲于远输。麟州、窟野、河西多良田,皆故汉地,公私杂耕。天圣中,始禁田河西者,虏乃得稍蚕食其地,俯窥麟州,为河东忧。籍请公按视。公为画五策:「宜因州中旧兵,益禁兵三千,厢兵五百,筑二堡河西,可使堡外三十里虏不敢田,则州西六十里无虏矣。募民有能耕麟州闲田者,复其税役十五年,能耕窟野、河西者,长复之,耕者必众,官虽无所得,而籴自贱,可以渐纾河东之民」。籍移麟州,如公言。而兵官郭恩勇且狂,夜开城门,引千馀人渡河,载酒食,不为战备,遇敌死之。议者归罪于籍,罢节度使知青州。公守阙,三上书,乞独坐其事,不报。籍初不以此望公,而公深以自咎。籍既没,升堂拜其妻如母,抚其子如昆弟,时人两贤之。改太常博士,祠部员外郎,直秘阁、判吏部南曹,迁开封府推官,赐五品服。交阯贡异兽,谓之麟。公言:「真伪不可知。使其真,非自然而至,不足为瑞,若伪,为远夷笑,愿厚赐其使而还其兽」。因奏赋以讽。迁度支员外郎,判句院。擢修起居注,五辞而后受。判礼部。有司奏六月朔,日当食。公言:「故事,食不满分,或京师不见皆贺。臣以为日食四方见京师不见,天意人君为阴邪所蔽,天下皆知,而朝廷独不知,其为灾当益甚,皆不当贺」。诏从之。后遂以为常。迁起居舍人,同知谏院。苏辙举直言策,入第四等,而考官以为不当收。公言:「辙于同科四人中,言最切直,有爱君忧国之心,不可不收」。时宰相亦以为当黜,仁宗不许。曰:「求直言,以直弃之,天下其谓朕何」!公遂与谏官王陶同上疏:「愿为宗庙社稷自重,却罢燕饮,安养神气,后宫嫔御,进见有度,左右小臣,赐予有节,厚味腊毒,无益奉养者,皆不宜数御」。上嘉纳之。初,至和三年,仁宗始不豫,国嗣未立,天下寒心而不敢言,惟谏官范镇首发其议,公时为并州通判,闻而继之,上疏言:「《礼》大宗无子,则小宗为之后。为之后者,为之子也。愿陛下择宗室贤者,使摄储贰,以待皇嗣之生,退居藩服。不然,则典宿卫,尹京邑,亦足以系天下之望」。疏三上,其一留中,其二付中书。公又与镇书:「此大事,不言则已,言一出,岂可复反,愿公以死争之」。于是镇言之益力。及公为谏官,复上疏,且面言:「臣昔为并州通判,所上三章,愿陛下果断而力行之」。时仁宗简默不言,虽执政奏事,首肯而已。闻公言,沈思久之,曰:「得非欲选宗室为继嗣者乎?此忠臣之言,但人不敢及耳」。公曰:「臣言此,自谓必死,不意陛下开纳」。上曰:「此何害,古今皆有之」。因令公以所言付中书。公曰:「不可,愿陛下自以意喻宰相」。是日,公复言江淮盐事,诣中书白之。宰相韩琦问公,今日复何所言。公默计此大事,不可不使琦知,思所以广上意者,即曰:「所言宗庙社稷大计也」。琦喻意,不复言。后十馀日,有旨令公与御史里行陈洙同详定行户利害。洙与公屏语曰:「日者大飨明堂,韩公摄太尉,洙为监祭。公从容谓洙,闻君与司马君实善,君实近建言立嗣事,恨不以所言送中书,欲发此议,无自发之,行户利害,非所以烦公也,欲洙见公达此意耳」。时嘉祐六年闰八月也。至九月,公复上疏面言:「臣向者进说,陛下欣然无难,意谓即行矣,今寂无所闻,此必有小人言陛下春秋鼎盛,子孙当千亿,何遽为此不祥之事,小人无远虑,特欲仓猝之际,援立其所厚善者耳。唐自文宗以后,立嗣皆出于左右之意,至有称定策国老、门生天子者,此祸岂可胜言哉」!上大感悟,曰:「送中书」。公至中书,见琦等曰:「诸公不及今定议,异日夜半禁中出寸纸以某人为嗣,则天下莫敢违」。琦等皆唯唯,曰:「敢不尽力」。后月馀,诏英宗判宗正寺,固辞不就职。明年遂立为皇子。称疾不入。公复上疏言:「凡人争丝毫之利,至相争夺,今皇子辞不赀之富,至三百馀日不受命,其贤于人远矣。有识闻之,足以知陛下之圣,能为天下得人。然臣闻父召无诺,君命召不俟驾而行,使者受命不受辞,皇子不当辞避,使者不当徒反。凡召皇子,内臣皆乞责降,且以臣子大义责皇子,宜必入」。英宗遂受命。衮国公主下嫁李玮,以骄恣闻。公上疏言:「太宗时,姚坦为衮王翊善,有过必谏,左右教王诈疾。踰月,太宗召王乳母,入问起居状。母曰:『王无疾,以姚坦故,郁郁成疾耳』。太宗怒曰:『王年少,不知为此,汝辈教之』。杖乳母数十,召坦慰勉之。齐国献穆大长公主,太宗之子,真宗之妹,陛下之姑,而谦恭率礼,天下称其贤。愿陛下教子以太宗为法,公主事夫以献穆为法」。已而公主不安于李氏,诏玮出知卫州,公主入居禁中,而玮母杨归其兄璋,散遣其家人。公言:「陛下追念章懿太后,故使玮尚主,今乃母子离析,家事流落,陛下独无雨露之感,悽恻之心乎?玮既责降,公主亦不得无罪」。上感悟,诏公主降封沂国,待李氏恩礼不衰。判检院,权判国子监,除知制诰。力辞至八九,改授天章阁待制,兼侍讲,赐三品服,仍知谏院。上疏言:「经略安抚使以便宜从事,出于兵兴权制,非永世法。及将相大臣典州者,多以贵倨自恃,凌忽转运使,使不得举职。朝廷务省事,专行姑息之政。至于胥史欢哗而逐御史中丞,辇官悖慢而退宰相,卫士凶逆而狱不穷奸,泽加于旧,军人詈三司使而法官以为非犯阶级,于用法有疑。其馀,一夫流言于道路,而为之变法推恩者多矣,皆陵迟之渐,不可以不正」。充媛董氏薨,追赠婉仪,又赠淑妃,辍朝成服,百官奉慰定谥行册礼,葬给卤簿。公言:「董氏秩本微,病革之日,方拜充媛。古者妇人无谥,近制惟皇后有之。卤簿本以赏军功,未尝施于妇人,惟唐平阳公主有举兵佐高祖定天下之功,乃得给,到韦庶人始令妃主葬日,皆给鼓吹,非令典,不足法」。时有司新定后宫封赠法,皇后与妃皆赠三代。公言:「别嫌明微,妃不当与后同。袁盎引却慎夫人坐,正为此耳。天圣亲郊,太妃止赠二代,而况妃乎」!知嘉祐八年贡举。仁宗崩,英宗以哀毁致疾,慈圣光献太后同听政。公首上疏言:「章献明肃太后,保佑先帝进贤退奸,有大功于赵氏,特以亲用外戚小人,故负谤天下。今太后初摄大政,大臣忠厚如王曾,清纯如张知白,刚正如鲁宗道,质直如薛奎者,当信用之。鄙猥如马季良、谗谄如罗崇勋者,当疏远之,则天下服」。又上疏英宗,言:「汉宣帝为昭帝后,终不追尊卫太子、史皇孙。光武起布衣,得天下,自以为元帝后,亦不追尊钜鹿都尉、南顿君,惟哀、安、桓、灵,皆自旁亲入继大统,追尊其父祖,天下非之,愿以为戒」。时公所得仁宗遗赐珠、金,直百馀万,率同列三上章,言:「国有大忧,中外窘乏,不可专用乾兴故事,若遗赐不可辞,则宜许侍从以上进金钱,佐山陵费」。不许。公乃以所得珠为谏院公使钱,金以遗其舅氏,义不藏于家。英宗疾既平,皇太后还政。公上疏言:「治身莫先于孝,治国莫先于公」。其言切至,皆母子间人所难言者。时有司立法,皇太后有所取用,有司奏覆,得御宝乃供。公极论以为不可,当直下合同司移所属立供,如上所取,已乃具数奏太后,以防矫伪。曹佾除使相,两府皆迁。公言:「佾无功而得使相,陛下以慰母心耳。今两府皆迁,无名,若以还政为功,则宿卫将帅,内侍小臣,必有觊望」。已而都知任守忠等皆迁。公复争之,因论:「守忠大奸,陛下为皇子,非守忠意,沮坏大策,离间百端,赖先帝不听。及陛下嗣位,反覆革面,交搆两宫,国之大贼,人之巨蠹,乞斩于都市以谢天下」。诏以守忠为节度副使,蕲州安置,天下快之。时有诏陕西刺民兵号义勇,公上疏极论其害,云:「康定、庆历间籍陕西民为乡弓手,已而刺为保捷指挥,民被其毒,兵终不可用,遇敌先北,正兵随之,每致崩溃。县官知其坐食无用,汰遣归农,而惰游之人,不能复反南亩,彊者为盗,弱者转死,父老至今流涕也。今义勇何以异此」!章六上,不从。乞罢谏官,不许。王广渊除直集贤院。公言:「广渊奸邪不可近。昔汉景帝为太子,召上左右饮,卫绾独称疾不行,及即位,待绾有加。周世宗镇澶渊,张美为三司吏,掌州之钱谷,世宗私有求假,美悉力应之,及即位,薄其为人,不用。今广渊当仁宗之世,私自结于陛下,岂忠臣哉!愿黜之以厉天下」。执政建言濮安懿王德盛位隆,宜有尊礼,诏太常礼院与两制议。翰林学士王圭等相顾不敢先,公独奋笔立议曰:「为之后者为之子,不敢复顾其私亲,今日所以崇奉濮安懿王,典礼宜一准先朝封赠期亲尊属故事,高官大爵,极其尊荣」。议成,圭即敕吏,以公手藁为案,至今存焉。时中外讻讻,御史吕诲、傅尧俞、范纯仁、吕大防、赵鼎、赵瞻等皆争之,相继降黜。公上疏乞留之,不可。则乞与之皆贬。初,西戎遣使致祭,而延州指使高宜押伴,傲其使者,侮其国主。使者诉于朝,公与吕诲乞加宜罪,不从。明年西戎犯边,杀略吏士。赵滋为雄州,专以猛悍治边,公亦论其不可。至是契丹之民,有捕鱼界河,伐柳白沟之南者。朝廷以知雄州李中祐为不材,选将代之。公言:「国家当戎狄附顺时,好与之计较末节,及其桀骜,又从而姑息之。近者西戎之祸,生于高宜,北狄之隙,起于赵滋。朝廷方贤此二人,故边臣皆以生事为能。今若选将代中祐,则来者必以滋为法,而以中祐为戒,渐不可长,宜敕边吏,疆埸细故,徐以文檄往反,若轻以矢刃相加者,坐之」。京师大水,公上疏论三事,皆尽言无所隐讳。除龙图阁直学士,判流内铨,改右谏议大夫,知治平四年贡举。神宗即位,首擢公为翰林学士,公力辞,不许。上面谕公:「古之君子,或学而不文,或文而不学,惟董仲舒、扬雄兼之,卿有文学,何辞为」?公曰:「臣不能为四六」。上曰:「如两汉制诏可也」。公曰:「本朝故事不可」。上曰:「卿能举进士,取高等,而云不能四六,何也」?公趋出,上遣内臣到閤门,强公受告,拜而不受。趣公入谢,曰:「上坐以待公」。公入,至廷中。以告置公怀中,不得已乃受。遂为御史中丞。初,中丞王陶论宰相不押常朝班为不臣,宰相不从,陶争之力,遂罢。公既继之,言:「宰相不押班,细故也,陶言之过。然爱礼存羊,则不可已。自顷宰相权重,今陶复以言宰相罢,则中丞不可复为,臣愿候宰相押班,然后就职」。上曰:「可」。陶既出知陈州,谢章诋宰相不已。执政议再贬陶,公言:「陶诚可罪,然陛下欲广言路,屈己受陶,而宰相独不能容乎」?乃已。公上疏论修心之要三,曰仁、曰明、曰武。治国之要三,曰官人、曰信赏、曰必罚。其说甚备。且曰:「臣昔为谏官,即以此六言献仁宗,其后以献英宗,今以献陛下,平生力学所得,尽在是矣」。公在英宗时,与吕诲同论祖宗之制:「句当御药院常用供奉官以下,至内殿崇班,则出。近岁居此位者,皆暗理官资,食其廪给,非祖宗本意。又故事,年未五十,不得为内侍省押班,今除张茂则,止四十八,不可」。至是,又言之。因论高居简奸邪,乞加远窜。章五上,上为尽罢寄资内臣,居简亦补外。未几,复留陈承礼、刘有方二人,公复争之。又言:「近者王中正往陕西,知泾州,刘涣等谄事中正,而鄜延钤辖吴舜臣,违失其意。已而涣等进擢,舜臣降黜,权归中正,谤归陛下。是去一居简得一居简」。上手诏问公所从知。公曰:「臣得之宾客,非一人言,事之有无,惟陛下知之。若无,臣不敢避妄言之罪。万一有之,不可不察」。诏用宫邸直省官郭昭选等四人为閤门祗候。公言:「国初草创,天步尚艰,故即位之始,必以左右旧人为腹心耳目,谓之随龙,非平日法也。閤门祗候在文臣为馆职,岂可使厮役为之」。英宗山陵,公为仪仗使,赐金五十两,银合三百两。三上章辞,从之。边吏上言:「西戎部将嵬名山,欲以横山之众,取谅祚以降」。诏边臣招纳其众。公上疏极论,以为:「名山之众,未必能制谅祚,幸而胜之,灭一谅祚生一谅祚,何利之有?若其不胜,必引众归我,不知何以待之?臣恐朝廷不独失信于谅祚,又将失信于名山矣。若名山馀众尚多,还北不可,入南不受,穷无所归,必将突据边城以救其命,陛下独不见侯景之事乎」?上不听,遣将种谔发兵迎之,取绥州,费六十万万。西方用兵,盖自是始矣。兼翰林侍读学士。登州有不成婚妇,谋杀其夫伤而不死者。吏疑问即承,知州事许遵谳之。有司当妇绞而诏贷之。遵上议,准律,因犯杀伤而自首者,得免所因之罪,妇当减三等,不当绞。诏公与王安石议之,安石是遵议。公言:「谋杀犹故杀也,皆一事,不可分为二。若谋为所因与杀为二,则故与杀亦可为二耶」?自宰相文彦博以下,皆附公议,然卒用安石言,至今天下非之。权知审官院。百官上尊号,公当答诏。上疏言:「先帝亲郊不受尊号,天下莫不称颂,末年有建言者,国家与契丹有往来书信,彼有尊号而我独无,以为深耻,于是群臣复以非时上尊号。昔汉文帝时,单于自称『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』,不闻文帝复为大名以加之也。愿陛下追用先帝本意,不受此名」。上大悦,手诏答公:「非卿朕不闻此言,善为答词,使中外晓然,知朕至诚,非欺众邀名者」。遂终身不复受尊号。执政以河朔灾伤,国用不足,乞今岁亲郊,两府不赐金帛,送学士院取旨。公言:「两府所赐,以匹两计止二万,未足以救灾,宜自文臣两省武臣宗室刺史以上皆减半」。公与学士王圭、王安石同对。公言:「救灾节用,宜自贵近始,可听两府辞赐」。安石曰:「常衮辞赐馔,时议以为衮自知不能,当辞位不当辞禄,且国用不足,非当今之急务也」。公曰:「衮辞禄,犹贤于持禄固位者。国用不足,真急务,安石言非是」。安石曰:「不足者,以未得善理财者故也」。公曰:「善理财者,不过头会箕敛以尽民财,民穷为盗,非国之福」。安石曰:「不然,善理财者,不加赋而上用足」。公曰:「天下安有此理!天地所生财货百物,止有此数,不在民则在官。譬如雨泽,夏涝则秋旱。不加赋而上用足,不过设法阴夺民利,其害甚于加赋。此乃桑洪羊欺汉武帝之言,太史公书之,以见武帝不明耳。至其末年,盗贼蜂起,几至于乱。若武帝不悔祸,昭帝不变法,则汉几亡」。争议不已。王圭进曰:「救灾节用,宜自贵近始,司马光言是也。然所费无几,恐伤国体,王安石言亦是。惟明主裁择」。上曰:「朕意与光同。然姑以不允答之」。会安石当制,遂引常衮事责两府,两府亦不复辞。兼史馆修撰。上问公可为谏官者,公荐吕诲,诲以天章阁待制知谏院。诏公与张茂则同相视二股河及土堤利害。公用都水监丞宋昌言策,乞于二股之西置土堤,约水东流,若东流日深,北流自浅,新刍渐备,乃塞其北,放出御河、胡卢河下流,以纾恩,冀、深、瀛以西之患。时议者多不同,公于上前,反覆论难,甚苦,卒从之。后皆如公言,赐诏奖谕。王安石始为政,创立制置三司条例司,建为青苗、助役、水利、均输之政,置提举官四十馀员,行其法于天下,谓之新法。公上疏,逆陈其利害,曰:「后当如是」。行之十馀年,无一不如公言者。天下传诵,以公为真宰相,虽田父野老,皆号公司马相公,而妇人孺子,知其为君实也。迩英进读,至萧何、曹参事。公曰:「参不变何法,得守成之道。故孝惠、高后时,天下晏然,衣食滋殖」。上曰:「汉守萧何之法,不变可乎」?公曰:「何独汉也,使三代之君,常守禹、汤、文、武之法,虽至今存可也。武王克商,曰:『乃反商政,政由旧』。然则虽周亦用商政也。《书》曰:『无作聪明,乱旧章』。汉武帝用张汤言,取高帝法纷更之,盗贼半天下。元帝改宣帝之政,而汉始衰。由此言之,祖宗之法,不可变也」。后数日,吕惠卿进讲。因言:「先王之法,有一年而变者,『正月始和布法象魏』是也。有五年一变者,巡狩考制度是也。有三十年一变者,『刑法世轻世重』是也。有百年不变者,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是也。前日光言非是,其意以讽朝廷,且讥臣为条例司官耳」。上问公:「惠卿言何如」?公曰:「布法象魏。布,旧法也,何名为变。若四孟月朔属民读法,为时变月变耶?诸侯有变礼易乐者,王巡狩则诛之,王不自变也。刑新国用轻典,乱国用重典,平国用中典,是为世轻世重,非变也。且治天下,譬如居室,敝则修之,非大坏不更造也。大坏而更造,非得良匠美材不成。今二者皆无有,臣恐风雨之不庇也。公卿侍从皆在此,愿陛下问之。三司使掌天下财,不才而黜可也,不可使两府侵其事,今为制置三司条例司,何也?宰相以道佐人主,安用例?苟用例而已,则胥史足矣。今为看详中书条例司,何也」?惠卿不能对。则诋公曰:「光为侍从何不言,言而不从何不去」?公作而答曰:「是臣之罪也」。上曰:「相与论是非耳,何至是」!讲毕,赐坐户外。将出,上命徙坐户内,左右皆避去。上曰:「朝廷每更一事,举朝讻讻,何也」?王圭曰:「臣疏贱在阙门之外,朝廷之事不能尽知,借使闻之道路,又不知其虚实也」。上曰:「闻则言之」。公曰:「青苗出息,平民为之,尚能以蚕食下户,至饥寒流离,况县官法度之威乎」?惠卿曰:「青苗法,愿取则与之,不愿不强也」。公曰:「愚民知取债之利,不知还债之害,非独县官不强,富民亦不强也。臣闻作法于凉,其弊犹贪,作法于贪,弊将若之何!昔太宗平河东,立和籴法,时米㪷十馀钱,草束八钱,民乐与官为市。其后物贵而和籴不解,遂为河东世世患,臣恐异日之青苗,犹河东之和籴也」。上曰:「陕西行之久矣,民不以为病」。公曰:「臣陕西人也,见其病不见其利。朝廷初不许也,而有司尚能以病民,况立法许之乎」?上曰:「坐仓籴米何如」?坐者皆起曰:「不便。上已罢之,幸甚」。上曰:「未罢也」。公曰:「京师有七年之储,而钱常乏,若坐仓钱益乏,米益陈,柰何」?惠卿曰:「坐仓得米百万斛,则省东南百万之漕,以其钱供京师,何患无钱」?公曰:「东南钱荒而米狼戾,今不籴米而漕钱,弃其有馀,取其所无,农末皆病矣」。侍讲吴申起曰:「光言至论也」。公曰:「此皆细事,不足烦人主,但当择人而任之。有功则赏,有罪则罚,此则陛下职也」。上曰:「然。『文王罔攸兼于庶言,庶狱庶慎,惟有司之牧夫』」。公趋出。上曰:「卿得无以惠卿之言不乐乎」?公曰:「不敢」。韩琦上疏论青苗之害,上感悟,欲罢其法。安石称疾求去。会拜公枢密副使,公上章力辞,至六七。曰:「上诚能罢制置条例司,追还遣提举官,不行青苗、助役等法,虽不用臣,臣受赐多矣。不然,终不敢受命」。上遣人谓公:「枢密,兵事也。官各有职,不当以他事为词」。公言:「臣未受命,则犹侍从也,于事无不可言者」。安石起视事,青苗法卒不罢,公亦卒不受命。则以书喻安石,三往反,开喻苦至,犹幸安石之听而改也。且曰:「巧言令色鲜矣仁,彼忠信之士,于公当路时,虽龃龉可憎,后必徐得其力,谄谀之人,于今诚有顺适之快,一旦失势,必有卖公以自售者」。意谓吕惠卿。对宾客,辄指言之曰:「覆王氏者,必惠卿也。小人本以利合,势倾利移,何所不至」。其后六年,而惠卿叛安石,上书告其罪,茍可以覆王氏者,靡不为也。由是天下服公先知。公求补外,上犹欲用公,公不可。以端明殿学士出知永兴军。朝辞进对,犹乞免本路青苗、助役。宣抚使下令,分义勇四番,欲以更戍边,选诸军骁勇,募闾里恶少为奇兵,调民为乾粮麨饭,虽内郡不被边,皆修城池楼橹如边郡,且遣兵就粮长安、河中、同,三辅骚然。公上疏,极言:「方凶岁,公私困弊,不可举事,而永兴一路城池楼橹皆不急,乾粮麨饭昔尝造,后无用腐弃之,宣抚司令,臣皆未敢从。若乏,军兴,臣坐之」。于是一路独得免。顷之,诏移知许州,不赴,遂乞判西京留司御史台以归。自是绝口不论事。以祀明堂恩,加上柱国。至熙宁七年,上以天下旱、蝗,诏求直言。公读诏泣下,欲默不忍,乃复陈六事。一青苗,二免役,三市易,四边事,五保甲,六水利,此尤病民者,宜先罢。又以书责宰相吴充:「天子仁圣如此,而公不言,何也」?元丰五年,公忽得语涩疾,自疑当中风,乃豫作遗表,大略如六事加详尽,感慨亲书,缄封置卧内,且死,当以授所善范纯仁、范祖禹使上之。凡居洛十五年,再任留司御史台,四任提举崇福宫。官制行,改太中大夫加资政殿学士。神宗崩,公赴阙临,卫士见公入,皆以手加额,曰:「此司马相公也」。民遮道呼曰:「公无归洛,留相天子,活百姓」。所在数千人聚观之。公惧,会放辞谢,遂径归洛。太皇太后闻之,诘问主者,遣使劳公,问所当先者。公言:「近岁士大夫以言为讳,闾阎愁苦于下,而上不知,明主忧勤于上,而下无所诉,此罪在群臣,而愚民无知,归怨先帝,宜下诏首开言路」。从之。下诏榜朝堂,而当时有不欲者,于诏语中设六事以禁切言者曰:「若阴有所怀,犯非其分,或扇摇机事之重,或迎合已行之令,上以观望朝廷之意以侥倖希进,下以眩惑流俗之情以干取虚誉,若此者,必罚无赦」。太皇太后封诏草以问公。公曰:「此非求谏,乃拒谏也。人臣惟不言,言则入六事矣」。时太府少卿宋彭年、水部员外郎王谔皆应诏言事,有欲借此二人以惩天下者,皆以非职而言,赎铜三十斤。公具论其情,且请改赐诏书,行之天下。从之。于是四方吏民,言新法不便者数千人。公方草具所当行者,而太皇太后已有旨,散遣修京城役夫,罢减皇城内觇者,止御前工作,出近侍之无状者三十馀人,戒敕中外无敢苛刻暴敛,废导洛司物货场,及民所养户马宽保马限,皆从中出,大臣不与。公上疏谢:「当今急务,陛下略已行之矣,小臣稽慢,罪当万死」。诏除公知陈州,且过关入见,使者劳问,相望于道。至则拜门下侍郎,公力辞,不许。数赐手诏:「先帝新弃天下,天子冲幼,此何时,而君辞位耶」?公不敢复望,以覃恩迁通议大夫。初,神宗皇帝以英伟绝人之资,励精求治,凛凛乎汉宣帝、唐太宗之上矣。而宰相王安石用心过当,急于功利,小人得乘间而入,吕惠卿之流以此得志,后者慕之,争先相高,而天下病矣。先帝明圣,独觉其非,出安石金陵,天下欣然,意法必变,虽安石亦自悔恨。其去而复用也,欲稍自改,而惠卿之流,恐法变身危,持之不肯改。然先帝终疑之,遂退安石,八年不复召,而惠卿亦再逐不用。元丰之末,天下多故,及二圣嗣位,民日夜引领以观新政,而进说者以为三年无改于父之道,欲稍损其甚者,毛举数事以塞人言。公慨然争之曰:「先帝之法,其善者,虽百世不可变也。若安石、惠卿等所建,为天下害,非先帝本意者,改之,当如救焚拯溺,犹恐不及。昔汉文帝除肉刑,斩右趾者弃市,笞五百者多死。景帝元年即改之。武帝作盐铁、榷酤、均输等法。昭帝罢之。唐代宗纵宦官,公求赂遗,置客省拘滞四方之人。德宗立未三月,罢之。德宗晚年为宫市,五坊小儿暴横,盐铁使月进羡馀。顺宗即位,罢之。当时悦服,后世称颂,未有或非之者也,况太皇太后以母改子,非子改父」。众议乃定。公以为:「治乱之机,在于用人,邪正一分,则消长之势自定。每论事,必以人物为先,凡所进退,皆天下所谓当然者,然后朝廷清明,人主始得闻天下利害之实」。遂罢保甲团教,依义勇法,岁一阅。保马不复买,见在者还监牧给诸军。废市易法,所储物皆鬻之,不取息,而民所欠钱皆除其息。京东铸铁钱,河北、江西、福建、湖南盐及福建茶法,皆复其旧。独川、陕茶,以边用,未即罢,遣使相视,去其甚者。户部左右曹钱谷,皆领之尚书。凡昔之三司使事,有散隶五曹及寺监者,皆归户部,使尚书周知其数,量入以为出。于是天下释然,曰:「此先帝本意也,非吾君之子,不能行吾君之意」。时独免役、青苗、将官之法犹在,而西戎之议未决也。山陵毕,迁公正议大夫。公自以不与顾命,不敢当,诏不许。元祐元年正月,公始得疾。诏公与尚书左丞吕公著朝会,与执政异班再拜而已,免舞蹈。公疾益甚,叹曰:「四患未除,吾死不瞑目矣」。乃力疾上疏论免役五害,乞直降敕罢之,率用熙宁以前法。有未便,州县监司节级以闻,为一路一州一县法。诏即日行之。又论西戎大略,以和戎为便,用兵为非。时异议者甚众,公持之益坚。其后太师文彦博议与公合,众不能夺。又论将官之害,诏诸将兵皆隶州县,军政委守令通决之。又乞废提举常平司,以其事归之转运使及提点刑狱。公谓监司多新进少年,务为刻急,天下病之,乞自太中大夫待制以上,于郡守中举转运使、提点刑狱,于通判中举转运判官。又以文学、德行、吏事、武略等为十科,以求天下遗才。命文臣升朝以上,岁举经明行修一人,以为进士高选。皆从之。拜左仆射。疾稍间,将起视事,诏免朝觐,许以肩舆,三日一入都堂或门下尚书省。公不敢当,曰:「不见君,不可以视事」。诏公肩舆到内东门,子康扶入对小殿,且曰毋拜。公惶恐入对延和殿,再拜。遂罢青苗钱,专行常平粜籴法,以岁上中下熟为三等,谷贱及下等则增价籴,贵及上等则灭价粜,惟中等则否,及下等而不籴,及上等而不粜皆坐之。时二圣恭俭慈孝,视民如伤,虚己以听公。公知无不为,以身任天下之责。数月复病,以九月丙辰朔,薨于西府,享年六十八。太皇太后闻之恸,上亦感涕不已。时方躬祀明堂,礼成不贺,二圣皆临其丧,哭之哀甚,辍视朝三日。赠太师、温国公,襚以一品礼服,赙银三千两,绢四千匹,赐龙脑水银以敛。命户部侍郎赵瞻入内,内侍省押班冯宗道护其丧,归葬夏县,官其亲族十人。公忠信孝友,恭俭正直,出于天性。自少及老,语未尝妄,其好学如饥渴之嗜饮食,于财利纷华,如恶恶臭,诚心自然,天下信之。退居于洛,往来陕郊,陕洛间皆化其德,师其学,法其俭。有不善,曰:「君实得无知之乎」!博学无所不通,音乐、律历、天文、书数,皆极其妙。晚节尤好礼,为冠婚丧祭法,适古今之宜。不喜释、老,曰:「其微言不能出吾书,其诞吾不信」。不事生产,买第洛中,仅庇风雨。有田三顷,丧其夫人,质田以葬。恶衣菲食,以终其身。自以为遭遇圣明,言听计从,欲以身徇天下,躬亲庶务,不舍昼夜。宾客见其体羸,曰:「诸葛孔明二十罚以上皆亲之,以此致疾,公不可以不戒」。公曰:「死生命也」。为之益力。病革,谆谆不复自觉,如梦中语,然皆朝廷天下事也。既没,其家得遗奏八纸,上之,皆手札论当世要务。京师民画其像,刻印鬻之,家置一本,饮食必祝焉。四方皆遣人购之京师,时画工有致富者。有《文集》八十卷,《资治通鉴》二百九十四卷,《考异》三十卷,《历年图》七卷,《通历》八十卷,《稽古录》二十卷,《本朝百官公卿表》六卷,《翰林词草》三卷,《注古文孝经》一卷,《易说》三卷,《注系辞》二卷,《注老子道德论》二卷,《集注太元经》八卷,《大学中庸义》一卷,《集注扬子》十三卷,《文中子传》一卷,《河外咨目》三卷,《书仪》八卷,《家范》四卷,《续诗话》一卷,《游山行记》十二卷,《医问》七篇。其文如金玉谷帛药石也,必有适于用,无益之文,未尝一语及之。初,公患历代史繁重,学者不能综,况于人主,遂约战国至秦二世,如左氏体,为《通志》八卷以进。英宗悦之,命公续其书,置局秘阁,以其素所贤者刘攽、刘恕、范祖禹为属官。凡十九年而成,起周威烈王,讫五代,上下一千三百六十二载。其是非疑似之间,皆有辩论,一事而数说者,必考合异同而归之,作《考异》以志之。神宗尤重其书,以为贤于荀悦,亲为制叙,赐名《资治通鉴》,诏迩英读其书,赐颍邸旧书二千四百二卷。书成,拜资政殿学士,赐金帛甚厚。娶张氏,礼部尚书存之女,封清河郡君,先公卒,追封温国夫人。子三人,童、唐皆早亡,康今为秘书省校书郎。孙二人,植、桓皆承务郎。公历事四朝,皆为人主所敬。然神宗知公最深,公思有以报之,常摘孟子之言曰:「责难于君谓之恭,陈善闭邪谓之敬,谓吾君不能谓之贼」。故虽议论违忤,而神宗识其意,待之愈厚。及拜资政殿学士,盖有意复用公也。夫复用公者,岂徒然哉,将必行其所言。公亦识其意,故为政之日,自信而不疑。呜呼,若先帝可谓知人矣,其知之也深;公可谓不负所知矣,其报之也大。轼从公游二十年,知公平生为详,故录其大者为行状。其馀,非天下所以治乱安危者,皆不载,谨状。
忠义堂记 宋 · 郑刚中
出处:全宋文卷三九○八、《北山文集》卷一三、《敬乡录》卷四、《金华文徵》卷五、《金华文统》卷一、《南宋文范》卷四二、《瓯乘补》卷一五 创作地点:浙江省杭州市
永嘉州治之北,有堂曰忠义,前太守程公之所建也。绍兴丙辰,端明殿学士、礼部尚书会稽李公来镇是邦,既见吏民,问疾苦,颁条教,约与为清净之治。一日过其上,顾谓僚属曰:「是堂规模闳伟,而创立命名之因,无所稽考。吾闻鲁公唐人之英,言忠义者莫先焉,后五世流落为温人。鲁公末年,亲书告牒,其家传宝之,郡尝为刊于石。尔者天子官其家永嘉者二人,家乐清者一人,所以彰遗烈而播馀芳者多矣。虽鲁公之名,所在咸仰,要之此邦乃其遗迹流风之地。吾今求其像绘置堂上,徙其石刻列之两旁,使后人知堂名之有属。公等以为宜乎」?幕吏东阳郑某避席改容而言曰:「真卿,小邾子颜公子友之后。自颜含为晋侍中,相传七叶,皆以忠孝名世。至有唐真卿、杲卿,以堂兄弟门户并立。杲卿常山之名既凛凛如霜雪,希烈之变,真卿复振显于后,天其以忠义萃一门乎!尝考鲁公上世,凡能尽忠于国者,无不以孝行称。由是知善为臣子者,于忠孝之道初未尝析。后世道德不纯,风俗凋落,臣子分两途,始以忠义为难事。至若鲁公处死之节,论者伟之,而识者犹以为不足道。观其平日议论慷慨,落落难合。唐旻诬之,李峘非之,李辅国、元载、卢杞辈怨恨切骨,而公益自信,知爱君忧国而不知祸之及己,此盖能以事亲者事其君故也。忠义,天下之大闲也。偷生假息固可以延乱臣贼子之命,而英声伟烈常出于奸鈇逆鼎之旁,二者唯人所自择而已矣。公为政之初,暴扬兹美,非但可以慰颜氏之精爽,亦足以销杞、载、辅国千古粪壤奸人之气,其谁曰不宜」!公曰:「众以为宜,则子为我记于石」。
西征道里记 宋 · 郑刚中
出处:全宋文卷三九○八
绍兴乙未,上以陕西初复,命签书枢密楼公谕以朝廷安辑混贷之意,某以秘书少监被旨参谋。是役也,审择将帅,屯隶军马,经画用度,询访疾苦,振恤隐孤,表扬忠义,公皆推行如上意。故其本末次序,属吏不敢私录,至于所过道里,则集而记之。虽搜览不能周尽,而耳目所及,亦可以验遗踪而知往古,与夫兵火凋落之后人事兴衰,物情向背,时有可得而窥者。以其年四月二十二日舟出北关,六月二十四日至永兴,七月十三日进至凤翔。越三十七日,府告无事,公率官吏以归,水陆凡六十驿,往来七千二百里(本计七千一百九十里。泛水以未至县十里,河水南侵,自婴子坡移路旁山,回程衍十里。)。右通直郎、尚书户部员外郎李若虚,参议;左朝请大夫、新差知吉州军州事江少虞,左朝请郎、新除陕西转运副使姚焯,机宜;右从事郎、新湖州德清县主簿楼垍,书写机宜文字;左朝奉郎、行大理寺丞王师心,右奉议郎、监行在榷货务阎大钧,右宣教郎、前温州平阳县丞郭子钦,干办;左朝散郎、主管台州崇道观李孝恭,提举钱粮;右承直郎、前江西提刑司干办公事穆平,左承直郎、新泉州永春县丞王晞韩,右文林郎、前监潭州南岳庙曹云,右迪功郎、新潭州善化县主簿宋有,右从事郎叶光,准备差遣;右文林郎、前建州建阳县尉李若川,点检医药饭食。凡一十五员。左宣教郎、试秘书少监、充枢密行府参谋郑某序。
行府舟具,欲发前一日,宰执出饯于接待院。二十二日,道铜口、临平镇、长安闸,宿崇德县,二十三日石门、皂林、永乐,由秀州城外,宿杉青闸。二十四日,两界首,宿平望。二十五日,大风阻吴江,不进。二十六日,吴江县,登垂虹亭,宿平江府。二十七日,许市、望亭、宿无锡县。二十八日,潘葑、乐社、横林,宿常州。二十九日,奔牛、吕城闸,宿丹阳县。三十日,新丰、丹徒镇,宿镇江府。五月一日,行府官望拜于府庭。二日,会茶丹阳楼,登连沧观,观人马辎重渡。三日,济渡,至瓜州镇、扬子桥,宿扬州城外。四日,邵伯闸、车乐,宿高邮军,会茶韩世忠园。五日,樊良、丁至、梵水,宿宝应县。六日,黄蒲镇、河桥,宿楚州。七日,磨盘,宿淮阴县。八日,高秋堡、洪泽闸,宿渎头。九日,龟山镇,宿泗州。僧伽有像而未塔,刘麟尝因贼翁诞日祝辞,而钟辄无声,叩之坠地,麟纵火焚寺去。住持云。十日,治陆。十一日,机宜姚焯等三员管押激赏库行。十二日,唐家店、湖口,宿临淮县。十三日,中路,宿青阳驿。十四日,马翁店、通海镇,宿虹县。城因隋渠为壕,潴水深阔,城具楼橹。虹西诸邑往往皆城,虹独坚密,豫贼盖自此为边也。隋自虹以上为陆,木已丛生,县以东水接淮口。淮地卑而县西北隅有湖曰万安,东西百里,北南半之。豫贼引湖拥城,而东南出其流于隋。又淮潮可登三十里,与湖水接,通小舟。若置闸于泗,以时入潮,又略治隘塞,则数十斛之舟可致。宿无疑。或谓引五丈河水入蔡河,上皇奉玉清之所也。由殿后小竹径登景命殿,出前廊福宁殿。福宁是谓至尊寝所,简古不华。殿上有白花石,阔一席地,闻祖宗以来,每旦北面拜殿下,遇雨则南面拜石上。东庑下曰洗面阁,曰司旆阁,馀不能记。由殿后稍北至坤宁殿,殿屏止画墨竹芦雁之类,然无全本矣(他殿画类此。)。自福宁至孝思殿,前一殿即钦先。钦先奉诸帝,孝思奉诸后,帐座供具皆在。由钦先出肃雍门至玉眷堂,规模宏壮,非他位比。后见陕西诸将,自言数对刘豫于此堂。堂左竹径之上曰迎曦轩,石为围炉,对迎曦日月屏。屏有御书铭曰:「嶷然屏石,秀色拔尘。仰止云窦,乃与月邻。安符厚德,静乐深仁。俯鉴沼沚,永固千春」。玉眷之下,镂石为曲水。又至修内司,谓是宝绘堂,两旁轩阁不能悉记。复由延春阁下稍东,今太母之故居,不敢详也。过小门,入锦庄,无雅饰,用罗木作假檀香。堂后有池,左曰挹翠轩,右曰观澜轩,上曰栖鸾阁,寝室之旁曰紫云阁。中有小围炉,可坐三人,炉四柱,承以雕莲。入睿思门,登殿,殿左曰玉峦,右曰清微,后曰宣和,庭下皆修竹。殿后左曰迎真轩,右曰玉虚轩。迎真之上曰妙有阁,玉虚之上曰宣道阁,又一殿忘其名。自此列石为山,分左右斜廊,为复道平台,台上过玉华殿。由玉华下,乃抵后石屏,亦御书。左序有轩,曰稽古、宣和。东庑下五库,以圣、德、超、千、古为号,皆涂金抹绿小牌。库上曰翰林司,曰宝阁。西庑下曰尚书内省,馀不能记。复由宣和西趋曲水,出后苑,至太清楼下,壁间有御书千字文、法帖之类。登瑶津亭,亭在水间,四面楼殿相对,不能遍至。自瑶津趋出,过拱辰门,上马出。后以阅视所置忠锐将,留二日。京师旧城外不复有屋,自保康门外西至太学,道无数家。太学止廊庑败屋中存敦化堂,堂榜犹在,兵卒杂处其上,而牧彘于堂下。国子监令以养太学生,具窗壁略如学校。都亭驿东偏厅事,栋牌尚是伪齐年号,糊窗用举人试卷,见当是试题及举人文字,专用本朝庙讳。琼林苑,北人尝以为营,至今围以小小城。金明池断栋颓壁,望之萧然。四日,八角镇、醋沟,宿中牟。五日,白沙镇、圃田,宿郑州。六日,侯家庄、须水镇,宿荥阳县。荥阳,济水复出之地也。济入江不与江合,横江而出于荥阳,复入地,至陶丘而出。故《禹贡》记济水,谓入于河,溢为荥,东出于陶丘北。往年京师之水,人不知所从,但言郑州积水不决,盖济水也。周德修侍郎云。七日,鸿沟店。道旁隶三大字,曰汉鸿沟。今虽草莽间似有长坎,然必非楚与汉画者。又孟店、汜水县、莺坡子、洛口镇,宿巩县。汜水即行庆关也,过关乃下视大河,与虏营相望,洛河又在大河之南。洛口墙数围,问之即所谓洛口仓者。八日,十八里,朝拜昭厚陵;又七里,过黑石头渡;十里,凤凰台;又拜五里会圣宫,宿偃师县。仁庙永昭陵最与英庙永厚陵近,昭陵因平冈种柏成道,道旁不垣,而周以枳橘。陵四面阙角,楼观虽存,颠毁亦半。随阙角为神门,南向门内列石羊、马、驼、象之类。神台二层,皆植柏,层高二丈许,最下约阔十五丈,作五水道。台前与内门里及大门外,皆二大石人对立。钦慈曹太后陵望之可见。又号下宫者,乃酌献之地,今无屋而遗基历历可问,馀陵规模皆如此。永厚陵下宫为火焚,林木枯立。诸陵洛河在前,少室在左,嵩高在右,山川佳气不改,而室屋荡然,闻皆为窦㻂所毁。守陵兵级云。九日,石桥店、白马寺,宿西京。京号三川者,即黄河、洛河、伊水也。伊阙又名阙塞,山又谓龙门。大内对伊阙,望王屋不百里。宫墙之内,草深不见遗基。旧分水南水北,居水南者什七八,今止水北有三千户,水南墟矣(回程日,知州翟襄谓子城外近添五百馀家。)。白马寺,汉明帝所建,今惟瓦砾。府治后圃有堂,曰昼锦,翟襄所为。襄本西洛人,今为乡郡,故云。十一日,榆林铺、磁涧,宿新安县。未至新安十里许,道旁山石一柱裂,势欲倾危,过者畏仰视。父老与县令皆言:章圣封永定将军,半山有庙,月尝赐钱三十千,然无文识可考。十二日,缺门镇、千秋店,宿沔池县。行十里,过会盟台。沔池、新安之间,溪山人家如东浙,用溪石垒墙。十三日,东西土壕、乾壕,宿石壕镇。杜甫作《石壕》《新安吏》二诗,即其地。是日,陕府安抚吴琦甲马来迎(他郡守迎送不录者,行府专为陕西出也。)。十四日,魏店、横渠,宿陕府。十五日,望拜召公甘棠,木旧在府署西南隅,今亡矣。郡有召公原,原尽处置府县七,而夏县、平陆、汭城今皆隅河。夏距城九十八里,即温公涑水也。敌濒河筑二小城,时一二骑揭小旗值逻,或放牧堤上。马鬃渠在城之东南,敌人破陕所自入。初,陕之围也,郡将李彦仙固守。彦仙遇士卒有恩,方城中食尽,煮豆以啖其下,而自饮其汁;雪寒单露,将校反加以衣,彦仙复持以予寒者。城破,巷战而死,覆其家。郡之妇人女子,犹升屋以瓦擿贼,哭李观察不辍,故陕无噍类。父老谓敌久不得城,无食,欲去,适有人告以马鬃渠可入,城遂破,敌始敢西,而全陕没矣。十六日,新店、曲屋,宿灵宝县。县南五里即函谷。十七日,黑曲、稠桑、静远镇,宿湖城县。十八日,乾伯铺、盘豆、攒节店,宿阌乡县。阌乡、湖城二县,元属虢州,太平兴国三年隶陕府,自府界至虢三十里。是日,虢守窦㻂、父老迎于湖城之东。湖城之南桃林塞,即武王放牛之地。阌乡县治对荆山,一山自秦川起,至阌乡荆山之西,皆为秦岭,退之赴潮阳度此岭也。中条在大河北,与潼关相对,又东则首山也。伯夷居此山南,故谓首山为首阳。十九日,关东店、潼关、关西店、西岳庙,行府官谒于祠下。至华阴县,出南门,朝谒云台观,然后还宿潼关。或谓是古桃林塞。河山之壮,俯视他关,独城内芜废。华州差使臣潘休守关。关门北向,入踰半里,大河汹涌,乃泾、渭、洛三水会处,号三河口。洛水有二:一水自蓝田由商入西京,所谓伊洛者;一水自西夏由韦盐之间出保安、同州,至陕华,与泾、渭合,所谓三水之洛。潼关三,独河口下无屏障,道上人马,河北皆见之。若稍加营治,戍兵其间,未易踰也。关以西渐与河远。是日,知华州、武功大夫庞迪甲士迎于关西店。岳祠草创,门右明皇大碑火后剥裂,有隶数百字,不复连文,约六丈高,盖垒石成之。庭下四石阙,裴度出淮西,题名刻其西偏,副使马总、行军司马韩愈、判官冯宿、李宗闵之徒,不能悉记。云台观屋存无几,独圣祖并章圣皇帝御容所在曰会真殿无恙,壁间御像如新。老道士云,以南极寿星榜其上绐敌,故得不毁。观后希夷祠堂,堂前石刻太宗皇帝御书并诗,诗有「苍生往世弊凋残,今我如同赤子看。大阐无为三教盛,承平方说四夷宽」之句。又一章,有「餐霞成鹤骨,饵药驻童颜。静想神仙事,忙中道路閒」。注谓:「朕万务忙中,亦得悟道之閒也」。又一章:「曾向前朝出白云,后来消息杳无闻。如今若肯随徵诏,总把三峰乞与君」。章圣皇帝《赐道人郑隐》一章,有「酣醴皮裘思晦迹,行高终自有人知」。又一章《赐郑隐归山》:「尽日临流看水色,有时隐几听松声。遍游万壑成嘉遁,偶出千峰玩治平」。仁宗皇帝《赐武元亨》一章:「只向身边有大还,胎神月殿在秋天。三灵密像谁分别,尸质清虚本自然」。诗石皆无毁阙。老道士又指一古槐,谓是无忧木,希夷尝藏书槐腹中。观依华山而立,莲华峰、仙人掌、石月、玉女盆、二十八宿、明星馆、石鼓山,皆在最高处,独莲华峰、仙人掌可望而见。莲峰下有瀑布水帘,仙掌石间隐然有迹,如人对面出右手,上擎偃月。玉女盆,即杜甫所谓「安得仙人九节杖,拄到玉女洗头盆」是也。云台西,即刘禹锡所见道士种桃若霞之处,所谓玄都观者,今亡矣。华山,《书疏》谓华山十字分之,四隅为四州,盖谓东北为冀,东南为豫,西南为梁、雍。又土人言有康通判者,尝与东坡为僚,踰百岁,从弟子四五人往来诸峰间,无定处,然土人不能具道其名。又有道士能言张确之子崇为豫贼守华,尝题诗曰:「群山起伏朝灵岳,恰似千官奉至尊。吴蜀未平宜假手,愿将馀力致乾坤」。二十日,敷水镇、柳子店、将相乡,按石刻乃郭汾阳之里。宿华州。州治对少华;对太华者华阴也。二十一日,赤水镇、东西阳村,宿渭南县。二十二日,零口镇、新丰市,道北一里有马周庙。宿临潼县华清宫之西馆,宫后即骊山。新丰古城,故骊戎国,故山以骊名。山间宫殿基址皆在,连理木在长生殿之上。莲花汤发自山足,为石渠引泉入室,雕白石为莲,开十窍以涌泉,号白莲池,即妃子浴所。次太子泉,次百官泉。虽蒙故号,仆隶今游之,独白莲尚浴士大夫。西馆即当时游幸梨园憩寓之地。明皇自临潼为复道往来长安,按石刻可尽见,今止有玉石像一躯立荒庙中。二十三日,灞水涨,不进。是日,知永兴军、节制诸路军马张中孚渡轻舟来迎。二十四日,灞桥镇、浐水、长乐坡,宿永兴军。军以漕居为府治,后有凉榭,别为一区,堂下张芸叟辈数人题名刻石。东门外兴庆池,乃明皇藩邸;灞桥,汉周勃以下迎文帝之地;常乐坡,唐人饯真卿使希烈之处。鄠县,夏之扈国。府西北一百五十里,即奉天。奉天元隶乾州,熙宁五年废乾,故隶府。二十五日至七月七日,行府并治事永兴军。八日,楮林店、沙坡、偏店,宿咸阳县。县在渭水之东北,未渡渭二里许,有故墟,谓是旧咸阳。自楮林道旁土堠西入十里,即未央宫基。又苍颉制书台、樗里子墓,皆渭河南,不及至也。是日,环庆帅赵彬甲士迎于咸阳桥。九日,魏店、马跑泉、高店,宿兴平县。马跑泉、高店之间,冢土数尺,高拱杂木二三本,曰杨妃冢。十日,东阳台、马嵬坡、东扶风,宿武功县。马嵬旁短墙周围,路人指谓妃子死所。县之报本寺,唐太宗所生之第。殿后一堂中有神尧像,而绘诸帝于壁。报本之东又有大佛阁,寺僧亦谓是李氏故居,实太宗之所生,未能详也。自荥阳以西皆土山,人多穴处,谓土理直,无摧压之患。然见路旁高山多摧拆,存者尚如半掌,则土穴疑有压者,居人当自能择尔。惟武功大佛旁一洞数里远,报本寺僧云:洞置自巢贼时,今人又增穿之,中间避乱,千馀家入其中,贼知而不能取。陕西往往为洞,皆所不及。穿洞之法,初若掘井,深三丈,即旁穿之,自此高低横斜无定势。低处深或四五十丈,高处去平地不远,烟水所不能及。凡洞中土皆自初穿井中出之,土尽洞成,复筑塞其井,却别为入窍。去窍丈许为仰门,陈劲弩,攻者遇箭即毙,如是者数重。时于半里一里馀斜气穿道,谓之哨眼。哨眼或因墙角与夫悬崖积水之旁,人不能知。其下系牛马,置硙磨,积粟凿井,无不可者。土久弥坚如石室,但五年前一洞压死者千馀人,僧云此亦天数。然今陕西遗民,半是土洞中生。今人居者,颇惩覆压之祸,于洞下多立柱布仰板矣。武功今属醴州。是日,知州武功大夫赵立来迎。十一日,杏林店、逻店,宿扶风县。十二日,东新店、龙尾坡、青阳店,宿岐山县。后稷封有邰,岐山即其地。或谓别有邰城,今斄乡是也。又云郿之斄亭,或谓是武功,皆未能详。郿县在府东南百里,有坞,即董卓所筑。是日,泾原帅张中彦、知凤翔府贺景仁来迎。十三日,任官村、横水店,至凤翔府。府古扶风郡,壤地饶沃,四川如掌,长安犹所不逮。岐山之阳,盖周原也,平川尽处,修竹流水,弥望无穷,农家种𢇲尤盛。《生民》之诗曰「维糜维芑」者,盖谓𢇲也,俗今书糜为𢇲。秦州有𢇲穰堡。𢇲米类稷,可面可饼,可为棋子,西人饱食面,非𢇲犹饥。将家云:出战,糗粮乾不可食,嚼𢇲半掬,则津液便生,馀物皆不咽。士卒用小布袋置马上,遇水,取袋渍润之,尤美。边郡刈𢇲则自外而内,刈麦则自内而外,盖𢇲以寒熟,麦以暖熟故也。府置厅事,李希烈所建,无甚雄大,而四面出帘,制度如殿。后圃薜荔堂,东偏中和、燕申二堂,亦旧屋,馀皆近创。东北隅有凌虚台,东坡尝记之。台高才二丈,不见凌虚之势,然水竹幽胜可喜。燕申堂后龟趺大刻,盖《茂正德政碑》,后人磨去,刻《维摩颂》,游师雄后刻《九成宫图》于其阴。九成宫,隋仁寿中所建,去州百里许。按图,大略与骊山相似,以有图,且不亲到,故不详载。师雄记谓文帝遣杨素营之,土木之役困一时,死伤甚众。宫旁夜鬼哭,文帝闻而怒,独孤后为言于帝,乃解。后遂与后每岁避暑,多游乐不归。东有华清,西有九成,访遗迹,则见隋唐之不竞也。宝鸡县,府西南六十五里,本秦武公所都,所谓陈仓者。自是入大散关、河池(河池在汉为故道。),为西蜀之吭。敌之攻蜀也,吴玠既败走之,道迷不能出,粮且尽,垂军待毙。赵立为画归路,乃得脱,其后立又为先驱道之。敌再入,而玠少却。十四日至八月十九日,行府皆治事凤翔,新鄜延路经略使郭浩、熙河路经略使杨政、秦凤路经略使吴璘、四川都转运使陈远猷以下,各禀议分职而退。二十日,行府遵旧路归,次舍道里如故,独至泗州,由平源、天长、大仪出镇江府,然后舟行。陕西兵归者,禁军合计三万四千有奇,虽分隶诸帅,然各有将分,逐将仍存正副,盖祖宗之军政旧法犹在也。泾原禁军仅八千,比诸路为劲,而泾原劲兵尽在山外。陕西弓箭手旧一十六万,今存七万,复以土田不均,兵疲无法,虽七万人,未必可用。夏国主兴州,谓之衙头。衙头至麟府,路近处可九百里,秦凤六百里,环庆三百里,会州界二百五十里。诸路今与西界接壤,惟鄜延最阔。熙河会川城至泾原甘泉堡止百里,以北皆西界也。夏国左厢监军司接麟府沿边地分,管户二万馀;宥州监军司接庆州、保安军、延安府地分,管户四万馀;灵州监军司接泾原、环庆地分,沿边管户一万馀。兹其大略也。某自吴踰淮,道京入洛,至关陕,其所经历,得于闻见者靡不具载。窃观今日天下之势,东南为天子驻跸之区,朝廷台省、监司、守令耳目亲近之地,故治具比他道为修。陕西诸郡虽号新复,然自渠魁元恶用意变易三纲五常之外,自馀军民,无不内怀天日,相与持循检约,未敢有无国家、毁法度之心,故其风俗纲纪,视东南犹整整也。独京西、京畿与夫接淮甸之地,一时陷没于刘豫凶威虐焰之中,郡邑无民,官府无法,田野未耕,荒秽犹在。如久病困瘁之人,头目手足皆有生意,而中焦痞涸,盖未易全复也。朝廷诚能精选长吏,审择牧守,仍于三京量戍士夫,使之抚视凋瘵,修治关塞,于年岁间生养气血,与东西上下脉络流通,则天下平矣(《北山集》卷一三,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。)。